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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这就是那次谈话的主调:母亲做自我检讨的同时,替儿子检讨,且态度极其诚恳,没丝毫指责的意思,暗示都没有,反倒令徐、于二位紧绷的神经越发绷紧: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来干吗?千里迢迢跑来做检讨?不可能,不合逻辑。离开家属房俩人嘀咕了一路,始终未能找到那个合乎逻辑的解。

  下午上课,彭飞被教员叫起答题,答得谬之千里,气得教员用教鞭啪啪敲打讲台:“动量单位怎么能出来个焦耳呢?你MV相乘怎么也乘不出焦耳来吧!”他应该拿教鞭去敲彭飞的脑袋,他早就发现了,那脑袋一直在开小差。

  经妈妈提醒,彭飞也觉擅自离队回家的想法是冲动了。退学妈妈似不同意,他内心深处,也有所不甘,那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只剩下了一个,调到别的分队。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跑回去跟妈妈说,妈妈居然还不同意。理由是,如果调到别的分队再不如意怎么办?彭飞说不可能,不可能所有人都像徐东福那么变态。海云却不觉徐东福变态,一点都不。她亲眼见到了他,亲自接触了他,那分明是部队常见的青年军官,形象上都是:中等身材笔直,军装水似的贴附于身,肤色黝黑,长年户外作业的结果。她对彭飞说:“他哪里变态了?别人我不了解,你爸,经历过的,比你一点不容易。飞飞,咱啊,是顺惯了当中心当惯了——”为避免话说得过于刺激,特地换了人称,把“你”换作“咱”。他手一摆打断她:“别说了妈妈!总之,不在徐东福手底下干,是我的原则!”

  想不到她的小心体谅却怂恿了他的自大,给了他可以固执己见的错觉,海云终于火了:“你的原则?我都怀疑你懂不懂什么是原则!当初,因为你爸说你两句你就放弃原来的计划坚持考飞行学院,现在,碰到点困难又要放弃又要改弦易辙!不是不让你有个性,但是,只有个性,以为这个世界是为你准备的得绕着你转,你将一事无成!当然当然,你是成年人了,最终何去何从,你做主。你真要回家我也拦不住,也不能把你关家门外头,但,”她一字一字道,“我会对你失望,很失望很失望。”说话时的语调神情,更重要的,最后那句话的内容,令彭飞惊愕,没容他细想,通信员到,请他们去队办公室接电话,彭师长电话。

  几分钟前,下班回家的湘江接到林子燕电话,说找海云,由此得知海云说的同学聚会纯系子虚乌有。联想妻子走前刚跟儿子通过电话,分析她的外出可能与其有关,便试着打了这个电话,从接电话的通信员口中得知,他的判断准确无误。听妻子扼要说了事情的经过,他叫她让彭飞接电话。对彭飞的巨大愤怒失望令他冷酷,并通过电话线,把这冷酷分毫不差传递过去。

  “路是你自己选的吧,啊?没人拿枪逼你吧,啊?就算你们队长是变态别人受得了怎么单就你受不了?受不了你也得受!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家,拒绝逃兵!听说过破釜沉舟吧,听说过背水一战吧,听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吧,你现在的情况就是!出了问题自己解决彭飞同志,天塌下来自己想办法彭飞同志,不要动不动就找妈妈你已经不是那个小男孩儿了!你走前我跟你说过现在再给你说一遍说最后一遍:成年意味着不仅要自己做出选择,同时要为自己选择的后果负责!”

  话说得标点符号都插不进去更别说给对方置喙余地,话毕就挂,彭飞遭此狂砸,手举传出“嘟嘟嘟”忙音的话筒,原姿势站那里发蒙。海云摘下他手中的话筒,放下:“你爸说什么?”彭飞醒过神儿来,哼了一声:“老一套!没什么新鲜的!”熄灯号响,他对妈妈道:“吹熄灯号了,我得回队里了妈妈。”说完走,走得头也不回,“回队”是他目前惟一的出路。从前,潜意识里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无条件随时接纳他的人:妈妈;一个无条件随时接纳他的地方:家。显然不是这样。妈妈和家都有底线,这底线他不能触碰。

  海云走前上了趟街,买回一大堆零食。作为资深军人家属,她太清楚家属来队必带的东西是什么了。来时走得急加上有心事,没带,走时就得做弥补。进门不久,彭飞到,训练刚结束,满身满脸的汗;进门就翻包,如同小时候放学,进门就看餐桌。从包里找出根火腿肠,手撕不开直接拿牙去咬。海云笑着叹气,洗毛巾,扭干,拽过他的脏手使劲擦:“上午干什么啦这一身的汗?把东西拿去些给同学们分分,回来时顺路买的。噢,我去火车站了,买火车票,晚上八点十分的车。”

  闻此,彭飞抽出手扭头走开,边嘟囔:“太累了我得躺躺上午搞了个五公里负重越野……”一侧身仰倒床上,同时,一只手仿佛无意地,搭盖住眼睛,慢慢慢慢,有泪水自那手背下出来……海云赶紧转过头,在脸盆里哗哗洗毛巾同时高声道:“飞飞啊,给妈妈打饭去!过点了!”

  儿子响亮地应着从床上跳起,躲开海云视线大步走了出去。海云倚住门框目送,想起句老话:女孩儿富养,男孩儿穷养,女孩儿宠着养,男孩儿苦着养。老话之所以能成为老话传下来,有它的道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硬下心来,不给他一点退路一点幻想……正午的强烈阳光刺痛了眼睛,眼泪哗哗。

  湘江亲自开车去火车站接她。夫妻见面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索性先不说。上车,车驶,驶出火车站。一个大男孩儿骑车紧贴他们的车身超越,弓腰撅臀用力蹬着年轻的双腿,在人流车缝中鱼一样钻来钻去,消失。海云收回目光,自语般:“他长高了,很黑,也瘦,成绩很好,文化、体能,都好……”说不下去。湘江把手放她腿上,轻轻拍着像拍婴儿:“得有这么一个过程,从男孩儿到男人,得有这么一个过程。海云,现在的情况我分析是这样的,只要你能挺过去,他就能挺过去。”

  上午的课目是10000米跑,队伍已跑成了马拉松,体育教员骑自行车跟着,认为谁偷懒了便用手里的树枝戳谁,徐东福站在不远的树荫下看。彭飞有些跑不大动了,步子渐慢,渐成了走。教员骑车嗖一下过去,照他肩膀“啪”就是一树枝:“跑起来!”他不清楚彭飞已领先最慢学员三圈之多,一百多学员呢,都绕着圈跑,搞清楚很难。但徐东福清楚,一清二楚。他继续密切关注彭飞:彭飞没做任何辩解,一咬牙,执行命令,跑了起来。徐东福嘘了口气。

  训练结束,徐东福叫住彭飞,说有件事想问他。彭飞心“嗵”的一跳,不消说,“不假外出”东窗事发!这事只王建凡知道,王建凡不可能出卖他,是那张火车票。当时他从军装前兜拿出票,犹豫着交出还是销毁,有人叫他,匆忙间他把它塞到被子下头,显然被发现了。一念之差,真正一念之差。否则,不论交出还是销毁,他都不必面临此时的被动。彭飞笔直站立,静待发问。发落。

  徐东福开口:“王建凡决定退学时压了几天床板,正常反应;但后来莫名其妙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据他说是你给他做了工作,我想问你,你怎么给他做的工作?”彭飞傻呆呆看徐东福,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机械答:“我跟他说,说,你要再这样混下去,一颗那什么屎坏了一锅汤的话,哪怕这汤不是你坏的,徐、徐……徐队长——”徐东福打断他,伸出根食指在他脸前左右晃着纠正:“别客气,‘徐东福’,你当时说的是徐东福!是不是实话我听得出来,说实话!”彭飞一挺上身:“是!我跟他说,哪怕这汤不是你坏的,徐、徐东福也会认为是你坏的。你瞧他能饶得了你?你下步还得转学分配吧?到那时他给你奏上一本,你吃不了兜着走。”“完了?”“完了。”“是实话。你跟他说的正是我想跟他说的。可惜这话我不能说只能由第三者由你们说,我说就成威胁了就浅薄了,搞得不好适得其反,激化矛盾导致对方破罐子破摔。行,彭飞,是个带兵的思路,带兵就得,恩威并施。”走了。

  彭飞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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