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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平说,说这话时湘江没有丝毫针对海云的意思——要有这个意思他就不说了,起码不会此刻说,四面树敌乃兵家大忌——他完全是按照适才的思路,借挑剔儿子以发泄;百忙中为他专程回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能不火?一火就忘记了投鼠忌器。

  海云脸沉了下来,对儿子的否定就是对她的否定。知道湘江是无心,无心也不行。日后,总有一天,她得跟他把这些说说清楚。现在不是时候。现在这个家的最高原则是,高考。为防胸中郁积的千言万语冲口而出,她紧紧闭上了嘴巴,两颊因之微陷,唇边两道法令纹如同一个重重的括弧。年轻时她属丰满的,生孩子后一路瘦了下来再没胖过。

  没听到动静,湘江从资料上抬起头:“怎么不说话了?”海云脱口道:“说话可以,要实事求是。”湘江自然听出了话中的话来:“谁不实事求是了,我吗?什么事上不实事求是了,彭飞吗?我对他的批评不实事求是?今天从我进家他一系列的表现看——”海云截断他的振振有词:“从你进家他一系列的表现看——你才进家多长时间?孩子从小到大,你跟他在一块儿呆了才多长时间?你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彭参谋长!”

  湘江是空军空降师的参谋长。高二时空军招飞被选中,在学校在当地轰动一时,都以为他这就算是飞行员了;孰料在飞行预校就惨遭淘汰,改行,飞机都没能摸着。他家和海云家在同一个部队大院,彼此并不熟悉,军校毕业回家探亲,被海云父母相中。两家老人先达成了共识,后安排他和暑期在家的海云接触,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能不一见钟情吗?男的俊朗潇洒,女的明媚清纯,都青春年少,都前程远大——至少当时看上去是这样;都出身“豪门”——军队高干家庭是那个年代公认的豪门。接触后彼此感觉更好,都正直,都聪明,都上进。恋爱结婚顺风顺水顺理成章,婚后也不错,直到有了孩子。细想,孩子似乎是他们夫妻生活的一道分水岭、分界线。诸多问题、困难、矛盾、变故都是出现在有了孩子之后。

  面对海云的诘责湘江反唇相讥:“说话要实事求是啊。”海云亦不示弱:“我不实事求是了吗?那好,你说说你了解他些什么。”“总体上还是不错的……”“不要含糊其词大而化之,说具体的!他有什么爱好?有哪些朋友?班主任是男是女姓甚名谁?”湘江一一回答不出。“不了解情况就没有发言权!彭参谋长,你没时间管儿子我没意见,但请不要伤害他。”湘江生气了:“我怎么伤害他了!”“怎么伤害他了?儿子‘一模’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你一句鼓励的话没有,没有没有吧,进家伊始,张口像什么样子闭口像什么样子,这不是伤害是什么?”“批评两句就成伤害了,那他也太脆弱了。”“如果你回来就是专为批评他的,那你就不要回来,至少高考前不要回来,现在是高考的冲刺阶段,我想让我儿子有个好心情。”湘江气得大叫起来:“田、海、云!你不是不知道我马上要参加空地协同演习,明天二团进入演习集结地,师长在国防大学学习,我是我们师参演部队的总指挥。我那边的工作千头万绪,为了彭飞——”“就是想到这点,我才一直忍着没有说你。但是,别人理解你体谅你你也要理解体谅别人!”“你要真的理解体谅我你就不会这么说!”“彼此彼此!”……

  幸亏来电话了,否则这车轱辘架不知得吵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都不愿吵,都觉得烦,烦对方,更烦自己;海云还额外要担心儿子会随时回来,不能让儿子看到父母吵架,不想让儿子为任何事分心。但又都不肯先闭嘴,仿佛谁先闭嘴谁就理亏。因此电话铃一响,夫妻默契地步调一致同时收声。海云去厨房洗碗,湘江去接电话。电话找彭飞,湘江这才想起儿子理发去了,心头热了一热。不管态度上怎么样,行动上,儿子照他的话去做了。这就够了。十九岁了,成人了,自己对他是要注意一下方式方法了。恰好这时听到彭飞进家,于是格外和气地对电话说“请稍等”,说完将和颜悦色的一张脸转了过去叫儿子接电话,充分显示出父亲的胸怀父亲认识处理问题的高度。刚才跟妻子争吵是惯性是逞口舌之快,心里,他何尝不想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共创和谐从我做起?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儿子的头:走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乱草一堆,他没去理发!他过来接电话,他闪开了他的手。“不说理发去了吗?”“谁说的?”“那你干吗去了?”“有事。”“什么事?”彭飞不再回答,径直把电话从他手中抽了过去,然后窝进沙发,两腿向前平伸,后脑勺冲父亲,对着电话高谈阔论爱情,终把父亲激怒。

  ……

  儿子房门紧闭,海云站在门外几次举手欲敲几次放下。那么多话要说,拿不准先说哪句。她反身去了厨房,将冰箱里的哈密瓜取出,削皮,切块,在盘子里码好,端着去儿子房间,去送水果。先说水果。

  儿子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满摊开的书本资料,台灯在上面投下一个明黄的光圈,儿子的脸隐在光圈之外。海云把果盘放到他手边桌上:“吃水果吧。”

  “……谢谢。”停了一秒,他说,尽管眼仍盯着桌面。

  海云心轻松了一点:“对不起。”她又说。

  “为什么事?”儿子抬起眼睛。那眼睛的眼白本来是蓝色的,天蓝纯净无一丝杂质,此刻,织满血丝。

  “……我不该打你。”

  “妈妈,从小到大,你打我打得还少吗?慢说你打得一点都不疼,就是疼,我也无所谓,我觉着你有这个权利,我觉着能有个妈妈时不时打一打你,还挺好。妈妈,你错在不该当着他的面,打我。”

  谈话又触上死结,海云无声叹息,伸手去摸那蓬乱的头,转移话题:“为什么没去理发?”

  儿子一闪躲开了那手,生硬道:“去了。都坐下了围上围脖了,忽然想起他让我理发的事来,就说忘带钱了,不理了。”停停补充说明,“免得他感觉错误。”

  “飞飞!”海云万分难过,“他是你父亲!他心里头是关心你的!”

  “对对对!心‘里’头!‘里’到我根本感觉不到!”

  “从对你的关心上,你爸是不如我,但我不是没工作吗?不是有时间吗?你爸他太忙!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知不知道,今天他是专为你回来的,工作这么忙你‘一模’成绩今天出来的事儿他都没忘,一直记在心上……”

  “行了妈,你当我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啊!”

  海云哑然。尽管她所言句句属实,这种情况下说,怎么说都像是假的,是言不由衷,是和稀泥,而且,属水平较低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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