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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母亲一连串“啊”声中彭飞泪水一点一点洇出,他用力张大眼睛含住,渐聚成两颗很大的水滴,在水滴盈盈欲坠之时,他抽身离去。

  客厅剩下夫妻两人,湘江对妻子说了事情经过:彭飞没去理发。不仅如此,还当着父亲的面在电话里跟同学大谈爱情,用词极轻浮放肆,知道你反感这些就是要说给你听,这已然不是无视,是公然挑衅。这时做父亲的怎么办?不管不问装聋作哑?肯定不行,等于助长了歪风邪气。于是,他按死了他们的电话。没想到他会跳起来质问:“你干吗?!”彼时湘江态度尚好,问:“为什么没去理发?”他反问:“你为什么按我的电话?”湘江火了:“你先回答问题!”他更火:“你先回答!”于是湘江说:“好,行,我先回答。因为这个电话,是部队根据我的职务根据工作需要配备给我的,换句话说,是属于我的电话,我的电话我做主,我可以让你打,也可以不让你打!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他说:“好,我回答。因为我的头发长在我头上,套用你的说法就是,它属于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做主,我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恰在这时电话响了,不消说,是彭飞同学又打过来的。于是湘江不再说话,不必说,不屑说,只用行动说:右手食指轻按电话压簧,面带微笑乜斜儿子。电话铃在他手底下响,一响再响,尖锐刺耳如同好事者惟恐天下不乱的鼓噪。年轻的彭飞终于忍受不住,开始动手,动手去拿父亲那只按着电话的手,于是,不可避免地,手碰到了手。正是这触碰突破了湘江的底线,给了他教训他的理由,他抬手打去,不料手被对方一把攥住,他迅速挥起另一只手,也被攥住。就这样。

  晚风从南北通透的家中穿堂而过,带进一阵植物、泥土的清香。下了一天的春雨傍晚前停了,树干被浸成了黑色,空气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天气好极了。本来,湘江没回家前,海云和儿子说好,今晚不学习了,彻底放松!出去玩儿!顺便,把头理了。为备战高考的“一模”,一个多月了,儿子吃了晚饭就闷屋里学习,一学到夜里一两点,天天天天,头发长得像堆乱草,没时间理;“一模”完后,成绩没出来前,没心情理,一直拖到今日。今天“一模”成绩出来,早晨儿子上学走后海云在家心慌了一天,比起学习一直好的孩子,儿子情况很不稳定,关键时刻,看出了靠突击上来的和一直稳扎稳打的之间,有着不小差距。当得知儿子考了678分、班排名第二、年级排名第三时,她冲上去一把握住儿子的手,蹦出俩字:“祝贺!”儿子也不含糊,立马再加上一只手回了俩字:“同贺!”言罢母子同声大笑,这分数,上哪个大学都没问题,初战告捷。

  母子吃饭。晚饭是蛋炒饭,凉拌的西红柿和绿豆芽,另有紫菜丝瓜汤,冰箱里冰镇的哈密瓜作为餐后水果。本想烙馅饼的,猪肉大葱馅,或牛肉洋葱馅,金黄,松软,入口即化,高高地摞在儿子手边,一张一张迅速消失。是考虑到晚饭不宜吃得过油过饱,方才作罢。儿子坐对面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家中有着这样一个忠实能干的食客真让厨师喜欢,海云忍不住伸手去摸儿子的脸,指尖滑过下巴时痒酥酥的,那里已然钻出了几根有着一定硬度的小胡茬儿。

  “妈妈,你猜,”儿子冲她一笑,“我们学校体检,哪一项最痛苦?”仍像小时候,碰到什么他认为有趣的事,必得回家跟妈妈说。海云想了想,想不出:“给个提示——外科内科?”“外科。”“肛门?”“没查那个。”海云猜不出了,儿子说:“查脚畸不畸形!进门一律脱袜子脱鞋,屋里头的脚丫子味想都能想出来。负责查这项目的那哥们儿脸都绿了,真难为他了——我进去五分钟都差点熏死,他一呆就是一上午!”海云放声大笑,儿子也笑,母子脸对脸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时候,湘江到家。

  在家门刚被推开父亲脸还没露出来时,彭飞的笑容就嗖一下消失;待得父亲进来,他客气地打了个起码的招呼后,埋头吃饭再也不吭。为掩饰儿子的冷淡,海云不得不格外夸张地张罗:“吃了没有?……回来也不说声儿!幸亏我做饭时多抓了两把米!”就要去厨房盛饭,被湘江一把按住:“你吃你的。”命令儿子:“飞飞,盛饭去!”这没错,至少表面看冠冕堂皇让人说不出什么,他错在他加的那句后缀:“都这么大了什么什么活儿不干,像什么样子!”好在儿子没吭,忍了。知道了儿子的“一模”分数后他明明高兴得要命,嘴上却是:“这小子,关键时刻还能冲得上去啊,平时吊儿郎当不怎么样!”儿子仍没吭,又忍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湘江却是没完没了:“飞飞,头该理了啊,今晚上就理,吃了饭就去。”说到这就行了,不行,还要说:“好男不顶重发,这么长的头发,像什么样子!”直让儿子忍无可忍呼地立起,甩出一句:“你对我除了挑毛病还能干什么!”椅子一推,走;咣,从家里消失。湘江两个月没有回家刚进门便遭此礼遇,心情可以想见,气得说不出话,伸着个指头点着家门一迭声对海云道:“你看看你这儿子!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

  海云清楚,湘江对儿子百般挑剔是因为儿子的冷淡,说又没法说,“冷淡”是感觉性的东西;咽不下这口气,就用没事找事的方式显示他的存在表达他的不满。这样说似乎是儿子错在先,但是且慢,儿子为什么会对父亲冷淡?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一团乱麻,找不到头儿。况且现在也不是找头儿的时候,不是论是非对错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家中无战事。

  “高考压力大,青春期,”海云为儿子解释,同时也是对丈夫安抚,“这时候的孩子个个都跟刺猬似的——”湘江把手一摆:“不能说不能碰了?我专为他抽空回来,想看看他‘一模’成绩怎么样,再根据情况跟他谈谈,他倒一抬腿,走了!上哪儿了?说都不说一声,他眼里还有父母吗?还有还有,晚上不学习了?这才刚刚过了个模拟考试,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海云说:“他理发去了。你不说他头发长嘛。”见湘江脸色好看些了,乘机又说:“难得你在,我还有个人商量帮着把志愿给他定下来。学校很快就要。”

  湘江脸色更好看了些。海云清楚他的心理,他现在很愿意对儿子有些具体用处。做父亲的容易在孩子小时忽略他们,因为忙,也因为觉得提供了物质保障就算尽到了父亲责任,无暇或不屑跟孩子沟通,如此,在孩子渐渐强大起来时,他就会感到某种危机。不过他们大多不愿承认这点,对自己都不愿意,包括湘江。

  夫妻二人翻看高考报考资料,湘江边认真看边犹自嘴硬:“报个志愿也得家长忙活,现在的孩子啊。你说咱们那时候,谁管咱了?什么不都是靠自己?”海云并不戳穿他,只就事论事:“不能这么比。咱们那时候是,都不管;现在是,都管。都管的情况下你不管,你的孩子就会比别人少了一分竞争力。”“管也得有个限度,不能面面俱到事事包办。你看彭飞现在这样儿,活儿、活儿不干,礼貌、礼貌不懂,像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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