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叔叔的故事 | 上页 下页


  这篇文章第三次出现是叔叔发表于某杂志的文学小传里,这一回已是一篇真正的伊索寓言,对当时的世事,充满了具有先知意味的讽刺,作为处女作排列在叔叔的写作历程里,使叔叔的文学生涯一开始便充满了大祸临头的灾难意味。后来我还听别人第四次说起过叔叔的文章。那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他到处声称自己是一名“漏网”的右派,所以没有戴帽完全是出于侥幸、偶然和不公平。

  他说他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右派,叔叔则是个假的。在叔叔的档案袋里,装满痛哭流涕卑躬屈膝追悔莫及的检查,他又顺便提到叔叔的文章,说那文笔糟得呀!不如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所以成了右派,完全是为了凑数。这真正是个错划右派啊!他脸上布满了痛心的表情。这是叔叔顶顶走红的时候,几乎成为我们这些人的精神领袖,所有的人全都分成两大派,一是崇拜他的人,二是中伤他的人。所以,此人提供的情况立即被排除出考虑的范围。我只须从叔叔三次叙述中挑选一次,作为我讲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将三次结合起来,这符合我们一贯遵循的创造典型人物的原则。我想:我选择第一次叙述中的那一个真诚的纯朴的青年,作为叔叔的原型;我选择第二次叙述中的那一个具有宏观能力且带宿命意味的世界观,作为叔叔的思想;我再选择第三次叙述中的那篇才华洋溢的文章,作为情节发生的动机,这便奠定了叔叔是一个文学家的天才命运的基石。现在,叔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致可以确定了。

  叔叔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右派。当时,他年轻得还没来得及谈恋爱,所以他和别的故事里的右派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女朋友,因此就没有人与他联手演出伤感的离别剧。他背了一个简单的铺盖卷, 去了青海。去青海的这段路程,我们可从许多右派的回忆录里获得印象:大雪苍茫,车在暗夜里行驶,几临深渊而悬崖刹车,当车从峭壁下驶过时,宛如一只白色的虫蚁在千沟万壑里爬行。在他身边,有一个老人,教授模样,慈爱地问他有多大年龄,又说他和他第三个儿子一般大。

  当别的右派在熟睡的时候,这老人给他讲了一个俄罗斯童话,关于喝鲜血而活三十年的鹰和吃死尸则活三百年的乌鸦。当鹰尝了一口死尸的腐肉之后,腾空飞起说道:我宁可喝鲜血活三十年,也不愿吃死尸而活三百年!老人的童话在这雪夜行驶的货车里产生出奇异的效果,青年右派虽然还不能理解童话的含意,可是却被这忧伤又激昂的气氛感动了。后来,那老人与他分在农场的两个大队里,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个夜晚就像是一个梦境,却留给青年一个童话。从此这个童话就存在于他的心间,供他总结并使用其中的含义。他认为这童话是教导人们要有意义地活着,要健康的人生而摒弃腐朽的人生。

  他引申到他的错误,心想自己险些儿误入腐朽的人生,于是努力忏悔,恨不得脱胎换骨。可是后来在一个新的历史时期里,他开始怀疑道:什么是腐朽的人生?什么又是健康的人生呢?他想他那赎罪的半生经验是决称不上健康的,他想他半生的经验全是为了向人们证明他是个诚实的青年,这种证明消耗了他一整个青年时期,这有什么意义呢?再后来,他又想他的半生不是平淡度过,而是获得了宝贵的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于他日后成为一个大作家无疑是重要的财富,于是,叔叔心里充满了鹰的骄傲。

  但是,当我认识叔叔之后,才知道他做右派时,去的并不是青海,而是遣返回乡,到了苏北地区的一个小镇的学校里。开头的几年是做校工。看门,打铃,扫院子,起茅厕,种学校后面的几亩菜地,还喂了一口肥猪,后来摘了帽子,便开始教书。在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的时候,那些去青海的故事是极易产生并流传的。而所以会有那则出神入化的俄罗斯童话,大约是因为像叔叔那一代是在苏俄文学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三套马车”永远是他们审美的背景。假如要编一个叔叔的夜晚,大风雪是少不了的,驿道是少不了的,如再要讲一个童话,那就只能是鹰和乌鸦的童话了。

  叔叔当年所在的小镇与我后来插队的农村,地理上属于一个区域,行政上却跨了两个省份。我们的麦地连着他们的麦地,当他们的孩子入侵到我们湖里割猪草时,我们常常笑话他们有些字的发音,比如将“鞋子”说成“孩子”。当一个女孩丢了她的鞋子时,她便大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样的趣事一个后晌便传遍了我们的村庄。我们和他们还因为争夺土地发生械斗。我是后来才知道叔叔所在的小镇就在我们邻近的,这就给我今天讲故事提供了揣测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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