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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她坐在平头的身後,在疾驶中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平头的後腰。平头的皮茄克发出一股皮革气味,夹着烟味,这烟味是要比阿康的辛辣得多的。风从耳边呼呼地过去,有人在看他们,她心里生出了虚荣心。平头的摩托在南京路东亚大饭店门前停住了,她就随了他上楼,有穿了制服的年轻朋友给他们开门。电子音乐如旋风一般袭来,灯光变幻着颜色,光影如水,有红男绿女在舞蹈。米尼茫茫地跟在平头後面,绕过舞池,她感觉到灯光在她身上五彩地流淌过去,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啊!她险些儿在铺了地毯的台阶上绊倒,然後就在窗下的座位里坐下了。窗外是一条静河般的南京路,路灯平和地照耀着,梧桐的树影显得神秘而动人。米尼惊异地发现,上海原来还有这样美丽的图画,她在此度过了三十馀年却刚刚领略。音乐使她兴奋起来,有一会儿她甚至觉得很快乐。她已经有很久不曾快乐了,快乐离她多远啊!她想找些话和对面这个男人说说,可是这男人很沈默,抽着烟。她就喊他:喂!他说:有什么事?米尼问:是阿康让你带我来玩的吗?是的,他回答。喂!她又喊他,你知道阿康去什么地方了吗?他说:阿康没告诉我,只说他有事,请我帮个忙。米尼说:你们是怎样的朋友呢?可以帮这样的忙,阿康也帮你和你的女朋友玩吗?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米尼见他有些心不在焉,自尊心便受到了打击,就再喊他:喂!你要是觉得陪我玩就好像上班似的很无聊,我们也可以回去的。那男人回答说:这和上班是两回事,互不搭界的。说完又没话了,眼睛看着舞池,灯光如烟。这时候,米尼觉得有点受这男人的吸引,就不再多话,静静地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问道:你在想什么事呢?那人就说:听音乐呢。米尼说:耳朵都要聋啦,说话也没法说。他就让她不要说话。米尼很无趣地住了口,想这男人为什么这样严肃。他招手叫来服务员,又要了几种饮料和点心,米尼想这人出手要比阿康阔绰得多了。她渐渐地有些消沈下来,默默地吸着塑胶麦管,望着窗外,电车无声地驶过,载着看完电影回家的人们。这时,他却对她说话了,问她还想吃些什么或者喝些什么?他的态度里有一种温存的意味,使米尼受了深深的感动。他竟还提议带米尼去跳一圈舞,当米尼紧贴在他冰凉的皮茄克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搂抱的时候,她有些昏昏欲醉。她在心里叫道:阿康,没有你,我也很快乐!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两人就没再分开,而是胳膊环着胳膊坐在了一处。米尼想:这一个男人是谁呢?那人说要走,米尼就跟他站起身走了。摩托的发动机声划破了夜晚的安宁,马路两边的树木飞快地掠过,当摩托从一辆轰然而来的载重卡车轮下一越而过的时候,她心里升腾起一股快要死了的快感。哦,这个晚上啊!她昏昏沈沈地想着,就到地方了。那人停下摩托,熄了火,然後挽了她的一只胳膊送她上楼,开门进了房间,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脱了茄克坐下了。米尼喝醉了似的,靠在床架上,对那人说: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开了眼界。那人笑了,开始抽烟。米尼嗅着他的烟味,有种心荡神怡的感觉,微微笑着。那人慢慢地吸完一支烟,然後站起来,开始脱衣服。米尼问:你要做什么?那人只是笑,他的笑容多了起来,不像方才那么吝啬了。他继续脱衣服,米尼有些糊涂,想着他究竟做什么。房间里充满了从他茄克上散发出来的皮革气味,使她开始头痛。当他脱到只剩一件衬衫的时候,米尼突然间明白了,她从床上跳起来,叫道:你走,你走开!那人伸出一只手掌,就将米尼推倒在床上了。米尼哭了,说:阿康是让你来干这个的吗?又说:阿康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可是她不再抗拒,那人的爱抚使她很舒服,那人像是很懂得这一行的,他使米尼的内心充满了渴望,米尼最後地嚷了一句:阿康,你等着瞧吧!就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人赤裸着,却独独穿了一双藏青的锦纶丝袜,米尼奇怪自己这样神不守舍时却还注意到了这个。那人的精力和技巧都是超凡的,米尼忽而迷乱,忽而清醒。那人的手法使她不知所措,傻了似的,这却是天下第一次的体验。她没有任何念头,只剩下感觉,她注意力空前的集中,不为任何事情分心,眼睑底下只有一双蓝色光亮的袜子在晃动。那人的持久力是空前的,并且能有一种长久地维持在高潮之中的本领。米尼气息奄奄地伏在枕上,那人却大气也不喘一声,翻身坐起,自己拉开被子盖上,靠在床架上,猝然间,他哼起了一支歌曲。那汹涌澎湃的痉挛渐渐平息了,米尼听着那人唱歌。电灯静静地照耀着房间,她缓缓地想着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这时候,她明白了一桩事情,那就是,阿康请来这个人向她还债。从此,阿康与她,就两清了。她收干了眼泪,抱着枕头静静地听那人唱歌,心中没有悲也没有喜。

  那人唱完了一支歌,低头看看她,说:你可不大行啊!而你又不是小姑娘了,所以,你就比较落後了。她听那人说话,就好像在听外国人说话,竟不能懂。她问道:你说我什么不行啊?那人就说:功夫不行。米尼心想:阿康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流氓的呢?可是嘴里却说出了那样的话,她说:那你做我的老师好吗?那人说:歇一会吧。歇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又动手起来。这一次,米尼用了心思,去揣摩他的心意,并作出反应。结束之後,那人说:你还算聪敏;然後又加了一句:你就要靠这聪敏来弥补。米尼觉得他的这句话说得很精到,暗中有些佩服。停了一会儿,米尼又提出了那样的奇怪的问题:阿康也和你的女人睡觉吗?那人不回答这样的问题,米尼也不追问,又说:阿康的功夫在你看来好打几分呢?那人说:你除了阿康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念头呢?有,米尼说。什么?那人问。你呀!米尼笑答道。那人也笑了,说米尼实际上要比看上去有趣一些。

  夜里一点锺的时分,那人起来穿好衣服走了。他像猫一样悄然无声地下楼梯,来到後弄的窗下,只听见摩托发动了,嗖一下出了弄堂。米尼静静地躺在电灯下,听着他的摩托声在大街上呼啸而远去,心里漠漠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後来,她睡着了,梦见阿康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问她:怎么样?她朝阿康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这手势在今夜晚之前,她是不懂的,这使她动了一下,醒了。屋里空荡荡的,一盏电灯照耀着。阿康已变成极其遥远的事情。一只猫在後弄里人家的墙沿上叫着,然後跳了下来,米尼听见它身子落地时柔软的声音,心想:一只猫。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阿康在拘留所里,曾经遇到过一个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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