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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大约是早晨五点锺的光景,屋里还是一片漆黑,米尼被门锁的声响惊醒了,阿康推门进来,两人都惊了一跳,阿康说:你怎么在这里?米尼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两人都有些恼怒。米尼又说:你怎么这种时候回来?阿康就说:我为什么不能这种时候回来?两人都僵在那里。弄堂里牛奶车叮叮当当地推了进来,扫地的也来了。天有一点亮。他们两人的脸,在晨曦中显得很苍白。停了一会米尼缓缓地问道:她是谁?这话一出口,她的心就狂跳起来,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回答。阿康一怔,这一怔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阿康说:什么他不他的?我不懂。米尼冷笑道:你怎么会不懂呢?你心里是很明白的。阿康心里开始擂鼓了,他想:她知道了些什么呢?可是他又想:即使她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为自己的胆怯很生气,就说:看来你心里也是明白的,那我就不说了。米尼的心停止了跳动,她忍着发抖,强笑道:我并不明白,你倒说说看。阿康想:原来她只是讹自己的,不料却被她讹了出来。心里很恼,乾脆横下了心来。米尼也想:原来只想讹他的,却讹出了实情。她心中的疑虑真的变成了事实,反感到一阵轻松,却又万念俱灰。阿康脱掉西装,解开领带,使米尼又一次痛心地想道:他穿西装是多么好看!阿康往沙发上一躺,将窗拉开了,晨光照射进窗户,天大亮了。你确实不大明白,阿康耐心地说道,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约束了,我们彼此都自由了,事情就是这样;对你的方针政策是,来,欢迎,去,欢送,事情也就是这样。我不要听你讲大道理!米尼叫道。可是这不是大道理,这只是一般的道理,阿康解释道。米尼绝望地哭了起来。她连连叫着“阿康”“阿康”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康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就说:你也好起来了,我要睡了。米尼听了这话就抬起了头,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使阿康望而生畏。她阴惨地笑了,说:好啊,来吧,我会让你睡好的。阿康往沙发里一靠,说:我不睡了。为什么不睡?米尼下了床,赤着脚来拉他,阿康竟挣脱不了,被她拉到了床边。这时候,他火了,奋力把米尼推倒,说:你叫我倒胃口!米尼躺在床上,叫道:你也叫我倒胃口!心里却痛得要命,她说:阿康,阿康,我哪一点待你不好,我总是待你那么好!阿康就说:米尼,你怎么也这样乏味,真叫我失望透了,我以为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听了这话,米尼心如刀绞,觉得阿康是又知心又无情,她眼泪流了个满枕,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阿康说:你在这里,我走了,你走的时候,别忘记锁门。说罢,就出了门去,留下米尼一个人在屋里。米尼躺在床上,太阳已在前弄升起,还没来到後弄,人们踏着快乐的步子去上班或者去上学。她心里想着阿康,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咬牙,有一会儿,她想把他杀了,可是又觉得杀了也不解恨,於是她就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後来,她想,她要报复他,她也要让他尝尝吃醋的味道,她也要去找个男人。可是,有哪个男人能像阿康这样呢!她顿时又觉得暗无天日了。她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肚子饿了,咕咕地叫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肚子却还照样的饿。她起了床,穿好衣服,正准备出去,门却开了。进来的是查理。

  她说:查理,你怎么来了?查理说:阿康叫我来的。她说:阿康叫你来作什么的?查理又说:不是你让阿康叫我来,说你要请我吃西餐,去“红房子”。她想把查理骂出去,又一想算了,就说:阿康一定是弄错了,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馄饨。查理说:荤素豆皮和鸡肉生煎吧!米尼看着儿子,想道:查理怎么和阿康一模一样,一样的调皮,一样的讨人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锁上门,和查理一起出去了。查理已经和她一样高了,走在她旁边,像个大男人似的。皮肤和阿康一样白,却比阿康结实,肩膀厚厚的,像一堵墙。她想道:查理已经十三岁啦!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母子二人乘了两站汽车,到了淮海路上的荤素豆皮店。米尼去占位子,给了钱和粮票让查理买筹子,忙了一阵,两人才算坐定。等查理的一份豆皮下了肚,米尼问道:爸爸是女朋友了吗?查理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是不管阿康闲事的,阿康也不管我的。米尼说:像你这样的的人,没有人管就完蛋了。查理说:那也不见得。然後又问:米尼你有没有男朋友呢?米尼说:我的闲事也不需要你来管。查理说:米尼,你要嫁男人,千万不要嫁阿康这样的了,你嫁个香港人吧!外公外婆不是在香港吗?让他们给你找个男人好了。米尼喝住他,叫他住口。他却一径说下去:到了那时候,米尼你发财了,阿康给你倒洗脚水你也不要啊!米尼不由被他说笑了,嘴里还骂他不学好倒学坏。吃完了,查理抹抹嘴,说:米尼,你给我一点钱好吗?米尼本不想给他,可想想又给了他两块钱,把他打发走了,然後自己一个人慢慢地朝家走。

  之後,他们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再後来,又开始见面,在亭子间里过夜。两人对那天的争吵只字不提,就当没有那回事情。而那天的争吵就好像突破了一个禁区似的,阿康不再对米尼躲躲藏藏,解除了警戒,房间里有时会很大意地留下女人的发夹,内衣,甚至一只女人的手提包。米尼眼睁眼闭,装作不懂得这一些,也不去多想。她的缄默似乎使阿康生出了一点歉疚的心情,有一次,在高潮过去之後,他们疲倦而又有点忧伤地躺在床上的时候,阿康问道:米尼,你真的除了我外,没有别的男朋友吗?他的话几乎叫米尼落泪,她强忍着眼泪笑道:有啊,怎么会没有呢?而且不止一个。阿康认真地看着米尼的脸,又说:假如你有别的男朋友,我会有一点点难过,不过,我不会干涉你的。米尼扭过脸去,用肩膀擦掉一滴眼泪,说:你怎么会难过呢?这也太叫我好笑了。这一回,阿康并没有与她调侃,而是很异常的沈默了一会儿,然後说:男女间的事情有时候很说不清楚。怎么说不清楚呢?米尼以很轻松的语气问他,可是心里沈甸甸的,她不知为什么,这个晚上,会觉得很伤心。阿康说:好像,有时候并不是为了男女间的事而去做男女间的事的,可是结果却做出了男女间的事。米尼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就像绕口令:墙上有面鼓,鼓上有老虎,老虎要吃鼓,鼓破老虎糊。阿康却继续认真地说:男女间的事看上去像只救生圈结果却是个圈套,落进去了就想爬出来,为了爬出来,就去拉牢另一只救生圈,想不到非但没有脱出旧的圈套,反又落进了新的圈套,圈套套圈套。米尼一味地笑,说阿康绕口令的本领是一流的。阿康说:我说的是真话。然後就一赌气,翻身睡了。米尼靠在枕上,望着阿康的後背,眼泪在往心里流。她问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呢?这有什么可以难过的?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夜晚很不寻常,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会发生什么呢?

  过後的有一天晚上,米尼按讲好的时间来到亭子间里,阿康却不在。房间里有一个剃平头的瘦高的男人,有一张黝黑的长脸,鼻梁高高的。他对米尼说:阿康今晚有事,让他来与米尼说一声,他是阿康的朋友。米尼怔怔地看了他,心里觉得,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平头将半支香烟在烟缸里掐灭了,然後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去吧!说罢就站了起来,好像认定米尼不会提出异议,於是米尼就跟在他身後出了房间。他有一辆摩托,停在後弄的门口,米尼想起她进来时是看见过这辆摩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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