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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天亮的时候,正是上山的第五个早晨了,还有同样或不同样的五个早晨,便要下山了。正好到了中间的一天,就好像攀到了山顶,前边就是下山的路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归期。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向着归期进发了。在这之前,她竟忘了还会有下山的那一日,还会有回家的那一日,她原以为十天时间是过不完的,不料却只在弹指灰飞之间。他们原想要尽情地享用,却不料再没了时间,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他们进行得太沉着,太从容,太慢了。在这第五天上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原可以加快速度,一切都还来得及的。可是他们却又并不急赶着,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以为,应该留下一点儿遗憾。有一点儿遗憾反倒安全,他们牢记着一句古训,便是“月盈则亏”。他们深知爱情只有保留着距离,才不会消亡。所以,他们依然按着原有的、既定的节奏进行,虽然心里充满了别离的苦楚。这别离的苦楚充实了他们的爱情,使他们的爱情有了更多可咀嚼的。他们与珍惜这爱情一样地珍惜这苦楚。这以后的五天里,其实也正是正式揭开帷幕之后的五天,相逢的欢欣还没享够,又搀进了别离的殷苦,甜酸苦辣交集在一处,这五天里几乎是汇集了人生的一切滋味,浓缩了人生的一切体验。相逢与别离一起经验着,真是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这滋味是他们从未品尝过的,竟也蒙蔽了聪明绝顶的他们,使他们错以为这才真正是爱情,世界上惟一的真正的爱情叫他们碰上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又是什么遗憾也没了。他们心里充满了虚荣的骄傲,因为不管前景如何,他们是爱过了,他们是惟一真正爱过了的男女了。于是,这五天里的悲与喜上,又蒙上了一层理想的光辉。这光辉照亮了他们,尤其是她的平淡的生活,这是前所未有的照耀。过去的时光,全是为了等待这一照耀,全是为了接近这一照耀。

  这五天里,每一秒钟的流逝,都为他们所感觉,时间似乎是贴着他们皮肤流过去,穿过他们的视线流过去,由他们的脚步踩过去,他们听得见它们流去的声音,如电波一般嗡嗡着,他们分明能看见它,听见它,摸着它,却无法抓住它,要它倒流,他们又焦急又无奈。在这五天里,他们竟在集体活动的时候寻到了单独相处的时光。午休的时候,他们来到湖畔,坐在湖边的石阶上,穿了凉鞋的脚浸在了水里,孩子们在水里嬉闹,溅了他们一头一身的水,也毫不觉得。他们慢慢地开始说话,说得越来越多。他说完了,她说,她说完,他说,说的都是与爱情无关的事情。听着对方说着这些,心里隐隐地不满足,很想纠正一下谈话的方向,说一些关于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可以是广义的感情的什么话,可是轮到自己开口时,却还是离那主题远远地巡回着。细得像针似的小鱼从他们的脚趾缝里穿游,又凉又滑,叫人禁不住地哆嗦。太阳照耀着湖心,有小舢板划进那一泓金水,溶化了似的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它披了一身灿烂的金光划了出来。他们甚至没有谈到即将到来的别离,尽管有关别离的念头时时萦绕着他们,他们其实就是因着别离才来到这湖边的。他们互相都希望对方先触及这个主题,由这个主题而进入那一个更为主题的情感的领域,这是绝对只属他们俩的领域,是他们之间惟一的联络。可他们总是进入不了,总是在门外游离得很远,他们索然无味地说着一些双方都觉无聊的话。满心里都是期待。而时间在过去,太阳朝西移去了,湖水暗了,舢板靠了岸,又重新离岸,换了一批游客,然后再靠岸。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可却还在说这些无聊的闲话,顿时,两人都有些生疑,那一些事情是否已经发生过了?假如没有发生,假如那只是他们的错觉,并没有那些,那些一点儿都没有,他们也是可以到这湖边来,也是可以坐在这台阶上,谈着文学,艺术,庐山,甚至远开数百里的黄山。他们所以只是谈着这一切,就是因为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呀!过去的事情,仅仅是在昨天的事情,都渺茫起来,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们不过是目睹而已,兴许只不过是他们恰巧从别人身边经过而目睹了。雾和夜色将那一切遮得扑朔迷离,他们竟不敢确认,失了主意。两人都有些失望,为了克服这失望,因为心里都惴惴地生怕对方识破了自己,便更加起劲地谈话。心里却感到疲倦,恨不能赶紧结束这谈话,回到疗养所。可是他们却不会结束谈话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自然而然地结束谈话。由于他们对之间那联系产生了疑虑,失了信心,竟不知该如何相处了,他们连一般的相处都觉困难了。因为他们本来没有一般相处的经验,他们一开始便是由那样很不一般的联系而联系着。他们很不一般地走到这里,坐下来,耗了几乎一个下午,可是忽然却发现,原来事情很一般。他们就像是被耍弄了。

  他们暗暗地很气愤,也很沮丧,却又非常地不甘心。于是,他们决心要做一次冲刺,来验证那过去的一切的真伪虚实。而且,时间不太多了,太阳在西沉,再这样或那样地日落三回,他们就要下山了,下山之后,就要别离。下山意味着别离。

  他忽然将话打住,是一段关于小说形式的发言,转过脸,带了一股发狠的劲儿凝视着她,说道:“嫁给我,嫁给我吧!”犹如被一个霹雷击中了,她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一阵晕眩,眼花了一下,随后她便镇定住了,也同样地用力地凝视着他,轻轻地说:“娶我,娶我吧!”他们像读诗一样读出这两句话,其实他们压根儿都没想到过婚娶的事情,他们的爱情和婚娶无关。他们是先说出这两句话,然后才领会其中的意义,他们是矫枉而过正了,他们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彼此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又隐隐地发窘,便沉默了下来。可无论如何,他们都安心了,一切都得到了验证,证明他们没有错。发生过的一切依然存在,还将继续发展。他们不必再说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了,他们从此可以开始说他们自己的话了。可是,却又无从说起。太阳已经落到山后边去了,嬉水的孩子都回家了,雾咝咝地从山那边弥漫过来,鱼却还在脚趾间穿流。然后,她慢慢地说道:“要走了。”“要走了。”他回应道,又说了一句:“别忘了我。”“你呢?”她俏皮又心酸地看了他一眼,自此,谈话才如活水,自然而然,源源流动起来。他问她,每天早上八点在干什么,中午十二点在干什么,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她一一回答了,然后问他问这个做什么,他回答说,可以想她啊!是为想念提供依据啊!她感动了,停了一会儿,又问他大约什么时候可以给她一篇稿子,他说怎么约起稿来了,她回答说,为了请他来改稿啊!为了他来创造一个理由啊!他们不断地生出灵感,谈话变得极富情感,极富机智。两人心里不止生出情感,还生出创造力。这创造力使他们很愉快,状态极其良好,真正是左右逢源。他们越谈越投契,渐渐地生发出一些隐语,唯有他们俩才理解的隐语。这本是些很平常的字眼,被他们注入了特殊的意义。这些字眼在他们今后的很长时间内,都将向他们显示出不一般的意义,因此,他们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失去对这些字眼的正确把握,陷入迷惑,甚至再不敢在作品或日常生活中随意地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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