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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雾化成了细雨,地洒了一日。于是,大家便在会议室里讨论,讨论文学的事情。精彩的语言似乎已经说尽,不觉有些沉闷。即使有那么两三个好辩的人,终也掀不起高潮。冒雨赶到疗养所的编辑记者们,眼巴巴地望着作家们的嘴,企望着从那里猝然地吐出金玉良言。可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雨在玻璃窗上蜿蜒,窗外的景色顺着雨水的蜿蜒而变得弯弯曲曲的。气温很低,穿了毛衣还有些凉凉的。她坐在窗下,膝上摊开了笔记本,眼睛盯着湿淋淋的窗外湿淋淋的景色。雨将山遮远了,山变得极淡,似有似无,远了的山却活了似的,通了灵性似的生气勃勃,它们不说话只是为了缄默一个秘密,它们不动只是在等人走开,走净。人来玩山,其实是侵略了它们,它们决不向人们公开它们的隐私,便以沉默相待。事情就是这样。她转回了头,将山留在远远,远远的山那边,她觉得山在她背后活动起来了。他坐在长桌的一端,整个人几乎都被挡住,只露出一只手,手指夹着烟,却用拇指和无名指玩着一个烟盒,竖起来,横下去,又竖起来,又横下去,烟盒在桌面上翻着身。她看着他那双手,心里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她想到是这双手拥抱了她的,正是这双手,这双手很陌生,正因为陌生,才使她更意识到这是双男性的手,她战栗了,是一种几乎是快乐的心荡神怡,就好像少女第一次接触异性似的。她是结了婚的人,正因为她是结了婚的人,她对男性熟稔到了已经觉不到性别的差异与相对性了。她与一个男性终日生活在一个狭窄的屋顶下,互相早已没了隐讳,彼此坦白了一切,再没有秘密可言。她与他,早已消失了性别的差异,随之便也消失了这差异都将带给双方的神奇的战栗。她对那神奇的战栗早已忘怀到了陌生,这战栗再次来临,她竟有了一种初恋的感觉。他就像是她的第一个异性。然而,他毕竟不是她的第一个异性,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战栗埋藏在她的记忆和身体的深处,记忆和身体深处的经验神鬼不知地复苏,与这一次的呼唤产生了共鸣,因此,这一次的震动是超过了她所有的过去的震动。几根弦一起拨动了,她感到这震动的强大,却不知其中的底细。她沉睡了很久的感觉因为休息足了,也因为寂寞久了,便十分十分地敏锐,只需一点点动因便可促成她全身心的可感的快乐。她婚后是沉睡了太久,异性的所有秘密,就那么和盘托出,不需她花费一点想象与好奇去探询,去深究。夫妻间的一切是太裸露了,太不要费力了,也太不需害羞了,而有多多少少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是与害羞同在,一旦没了害羞,便都变得平淡无奇了。有时,她也会运用懒惰了的头脑,回想起与那男人最初的接触,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也想象不出,这个男人有什么理由会使她害羞的,这个男人似乎是同她与生俱来,一胞所出。她不觉得他是个男人,同时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现在,她远远地,穿过了大半个屋子,望着他夹了香烟,拨弄着烟盒的手,她重新发现了男人,也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重新获得了性别。呵,他昨天是如何地激情洋溢地抱吻她啊!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所爱,是极乐!

  她内心涌起一股冲动,她简直有些坐不住,非要动弹一下不可。她克制着,因她知道他在看她,以他的手从人们肩膀的空隙里探出来与她对视。他们不仅可以用眼睛对视,正如他们不仅用语言交谈。可她依然忍耐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幸福将她的心撑满了,她必得有个出口。她立即自觉着失态了,掩饰地扭回头,山骤地不动了,远去了,原来它们是布满了一整个身后的。它们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远去了。她的视线随着山远去,她的视线推着山远去,恍惚中似乎身体也跟随去了。一个新的自己,在山间冉冉地升起。在这个再一次更新了的生命里,她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她多么幸运地身为女人,可以爱一个男人,又为一个男人所爱。她以为她时至今日才有了性别的自我意识,岂不知这意识于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万事都忘了也没忘记这个,她是一时一刻都记着了这一点,只不过因为没有一个机会,犹如舞台对于演员那样,让她施展,而感到深深,深深的落寞和灰心。她是太知道自己是女人了,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知道这一点,更要求知道这一点,更需要以不断的更新来证明这知觉,更深的恐惧丧失了这知觉。

  而她现在明白,她是不会丧失这知觉了,这知觉似乎是死而脱身了。一个女人的知觉是由男人的注意来促进和加强的。她幸而遇上了他。她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她知足地想道。竟不再对人生苛求什么,对所有的别人充满了怜悯与同情。这天夜里,兴许是着了凉,同屋的那位年轻的女作家病了,又吐又泻,折腾了一夜,整整一夜,她都守候着她,细心耐心地照料她,温柔备至,体贴备至。女孩子对她又感激又抱歉,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她却只说是自己应该做的。在她心底深处,竟还隐隐地感谢她,感谢她在这时候需要她的照料与温情。否则,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要憋坏了。她照料着她,眼睛看见的却是他,他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好像隐身在了她所接触到了的一切里面,她时时都在与他温柔,与他亲昵。每个人都轮流来探望病人,表示关心和慰问。

  他也来了,坐在女孩子床对面的沙发上,两只手垂在膝盖上,与女孩子聊着很平常的话。他平静的神态竟使她有些心慌,她竟有些怀疑昨晚上那一切会不会是个幻觉,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了。假如那一切只不过是她虚拟的,那么,那么……就太可怕了。她几乎变了脸色,心里便有些不耐,有些来不及听完他们的闲话,她需有个机会验证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可是,几乎没有机会。她耐着性子,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只沙发上,与他隔了一只茶几,参加进他们的谈话,却总不自如,而她还是坚持着。说话的时候,他们时而相视一眼,友好而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一切都过去了,那一切都是她的错觉与想念,她禁不住有些怨恨,可她又不敢怨恨,她生怕她的怨恨会骇退了他,她不愿骇退他。她要他前进。这时候,他站起了身,要走了。她站了起来,送他到门口。她的心跳了,她几乎在颤抖,她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她期待着,却又不知可以期待什么,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俩的背影,他们是怎么也走不出她的视线的。他开了门,跨出了门,然后转过半个身子带上了门,在门将要合闭的最后一道缝隙里,他的眼睛凝视着她了。这一瞬的凝视再不是平常的了,充满了唯有他们知晓的秘密,莫大的欢乐陡地在她心中升起,她快活得不知做什么才好,竟一下子把门关上了,将他隔在了门外。可是他的凝视留下了,她在他的凝视下慢慢地走回了女孩子的床边。

  “他挺好的,是吗?”女孩子对她说。她看出她很高兴他的探访,比别人的探访更高兴些,于是心里油然而起一股骄傲,她为他骄傲,更为自己拥有了他而骄傲。

  “他的小说写得好,人也和别人不一样。”女孩子又说。她只回答“是吗?”或“是的”。女孩子便说了他很多故事,家庭的,事业的,她似乎了解得很多。她静静地听着,从不插嘴,心里洋溢着不可告人的激情。直到那孩子说累了,躺下去看书了,她便也拿了本书,靠在床上看。书上的每一行字里都隐着他肯定的凝视,他的凝视肯定了那一切,证实了那一切,她再不必担心了。她看得有些累,便合起了书,可他的凝视却像失了依傍似的飘忽起来。他的凝视必定要附着一个什么实体上才能存在。于是,她只得打开了书。泉声和雨声聒噪得厉害,灌了满耳,她盼着夜晚快过去,盼着明天快点到来,夜将他们隔离了,他们只能在白昼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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