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锦绣谷之恋 | 上页 下页


  副主编站在幽暗的过道口上,从他身后,半掩着的门里,射过几线阳光,映着他的背影,他便这么逆光地站着,向她交代了几句,比如集合的时间、地点,主办笔会的出版社的接洽人,等等。然后,副主编下了台阶,匆匆走了,去宾馆看一个远路来的三流作者,他的手提包早已提在了手上,他是提着手提包与她说话的。然后,她接着完成下半段的横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太阳移过去了,照亮了另一面窗户,然后又照亮了另一面,然后,下班铃响了。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不回家吃饭的不回家吃饭。她不回家吃饭,拿了套了纱布袋的搪瓷碗,下楼买饭去了。食堂在楼下,与礼堂连在一起,升腾着饭的蒸汽与菜的油烟。

  已经排了二十个人的队,二十个排队的人一起在说话,她是第二十一个人,第二十一个说话的声音。她说着话,脑子里却浮现出庐山。她从未去过庐山,从未去过任何山,庐山在脑海里,唯有一个乱云飞渡的仙人洞。她站在洞口,穿了那一件她做了许久却许久没有机会穿的衣裙,那种上下两截的套裙,那对于确是夏天无疑然而凉快异常的庐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不过,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这衣裙很陌生,好像人家的衣服,她也是一样的陌生。她却有些激动,更大声地说话,几乎压过了所有说话的人。人们都看她,她却害羞了。这时候,轮到她买饭了。

  此后的半天里,她有了出神的内容,反倒不再宁静,常找些话与人闲聊。间或,她看稿,也颇有效率,但脑海里却隐隐地有着庐山。她须一面看稿一面想念庐山。有一时她感到累,感到一心很难二用,就抬起头对着窗外专一地想念,却不再知道该想什么,该如何去想,她又很难一心一用。只得低头看稿,云雾飘绕的峰峦,移到了格式不一的稿子上形状各异的字迹后面。

  她不再去关心那头的狭弄,狭弄里却有了人。首先是一个放学回家的男孩,大擂着后门,直喊到声嘶力竭。接着走进一个要用搪瓷烧锅换取票证的浙江人,唱戏似的叫着进去,又叫着出来。也有了阳光,是西移的落日,将狭弄映得黄黄的,更令人想起了夜晚。

  天才渐渐地暗了。

  一个白昼即将过完,她有些倦,显出了憔悴,又蒙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衣裙也揉搓得熟透了似的有点儿皱,整个人都黯淡了。这时候,她很想回家。她极想走了。她似乎有点自卑了似的,沮丧地想回家。

  她想回家,想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下班铃响了。

  黄昏时分的林荫道,温和地安宁着,而她脚步却十分匆忙,如同这时分的每一个行人。谁也没有兴致注意谁或者被谁注意,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这是归途了。幸好,风是柔和而沁凉地吹拂,安慰着疲乏而沮丧的身体。太阳早已落到身背后的街的尽头,好像那里有一个太阳的城池,供它栖身。她背着太阳,匆匆地越走越远,待她感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便到了家。她先摸出钥匙去开信箱,除了一份晚报,什么也没有,细想一回,确也不会再有什么。她却更觉着了疲乏。疲乏,像一个庞大而又无形的活物,越来越快地向她倾下,压迫了她,要她以全身负着,抵着。她慢慢地攀上楼梯。扶手生满了铁锈,一点儿倚扶不得,另一边墙上画了肮脏的图画,靠墙堆了垃圾般的杂物,连走近去都不成,她只得自己慢慢地向上攀登。有的窗户,已亮起了灯光,有的,则昏暗着。她家的,面朝走廊的窗户,漆黑漆黑的。明知道他要比自己晚到一刻钟,却也压制不住一股无名的气恼与焦躁。她开了门,一团闷热扑面而来,裹住了她,一时上,汗如雨注。干爽了这一日的身体,这会儿汗水淋淋。她心里充满了怨艾,走进房间开了窗,又开阳台的门。阳台上布满了邋遢的落叶,她方才隐隐约约地记起,昨夜里那一场秋风和秋雨。

  她心里怨怨的,身上汗淋淋的,开始淘米,心里开始激烈地诉说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急不可待地等待着他,而他不回来。她明明知道他尚有十分钟才能到家,却要焦急地等他,心里升起许许多多不无恶意的猜想,想象激动了自己,不觉红了眼圈。还有五分钟,他便回来了。可是这时候,她忽然有些希望他迟到,迟到十分钟,二十分钟,甚至更多的分钟。如是这般,她的怨气与怒气便都有了理由,都可尽情地放纵了。可他偏偏到得准时,刚刚六点整,门上响起钥匙摸索锁孔的声音。她几乎感到了失望,心中怒火却越烧越烈,她极力地,可说是痛苦地耐着。门推开了,为了不叫门边的煤气灶火熄灭,他将门开得极小,先探进头来,脸上挂着和善却木讷的笑容,然后慢慢地挤进身体,而她已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快啊!火要灭了!”他赶紧抢身而入,迅速关上门。不料门关得过速,反掀起风浪,火苗挣扎了一会儿,依次灭了一周。她忽感到一阵亢奋,于是一连串的指责与怨言便如涨满后又决堤的河水,一泻千里。

  他赶快避进里屋,她则更来了气,锅铲在铁锅内发出不必要的巨响。她喋喋不休地诉说,与其说是向他发泄,不如说是向自己解释,她必得有充分的发难的理由,否则,便是她输了,她自己先就公正地判了她输。好耐心的他终也止不住开口了,他说道:“好了,好了。”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却流露出一股厌烦与冷漠,她更加地激怒,且委屈。她心下常想,倘若他能大张旗鼓,摩拳擦掌与她大干一场,她兴许反会平和下来,而他却只一味地忍让。和平的时候,她也向他表达过这种愿望,可他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敢这样尝试,因而也无法证实她的假说,于是,她对他便一味地失望下去了。无人帮助她约束自己,控制自己,她的易怒与紧张的情绪,便不可收拾地生长起来,令人生厌,也令她自己生厌,她是又厌恶又疲倦,可她无法收拾了,她无法解决了。为了证明自己的令人生厌并不是无端的,责任并不在自己,她又是加倍加倍地絮烦地辩解。房间里充满了夹了油爆声的聒噪,幸而他有着极其坚韧,坚韧得近于麻木的神经。他默默地忍着,她看出了他的默默的忍耐与小心翼翼,她为他难过,更为自己难过,为自己竟成了这副模样又自卑又沮丧,甚至有一种改变自己形象的渴望。可是他对她是熟到底了,她还有什么瞒得过他的!她已经是这样了,她已经是这样了啊!就这样了,就这样!她泪汪汪、气汹汹地在心里嚷。谁也听不见这声音,只听见她的聒噪,她的聒噪破坏了他的晚上,也破坏了她的晚上。她渐渐地疲倦了,渐渐地生出另一个指望,指望他来抚慰她,她需要温和的抚慰,然后她便可以休息并恢复了。可是没有。他已是身经百战、百折不挠了,他早已被她聒噪得麻木了,他不得不麻木,他必得封起自己的眼、耳,一切器官,将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以迎接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发难,坚忍不拔地慢慢地度着这平凡得伟大的岁月。于是,他们俩孤独地挣扎在一方屋顶之下,摩擦着,却又遥遥相隔着,互相不能给予一点儿援助。

  然后,他们吃饭。经历了这一幕之后,他们居然都还有好胃口,尔后,还有看电视的兴致。她终于静了下来,一旦静下便是彻底的寂寥的静,只有电视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回荡。他们虽都觉着厌烦,却又不走出这狭小的蜗居,各自去寻一份快活。他们好像早已被挂在了一起,只能够在一起了,是好是坏就是在一起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在小小的又暗暗的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屋里活动,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椅上,他看书,她看晚报;然后,再他看晚报,她看书。电视总是开着,上演着拙劣的悲欢离合,并不认真地瞧上一眼,只为取它一些热闹。否则,屋里是太冷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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