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锦绣谷之恋 | 上页 下页


  昨日喝剩的茶脚还在,玻璃板上蒙着薄灰,和她坐对面的老王正扫地,扫到她脚下,免不了与他争夺一阵扫帚,自然没有夺过,她便端着茶杯进盥洗室洗杯子。盥洗室关着门,有人在里面方便,她等着,一边看别人桌上一张昨日的已经看过了的晚报,竟也看出了一些新鲜的内容。里面传出水声,然后,门开了,果然是老李走了出来,有些不自然似的,没有看她,她就擦肩走了进去。里面有一股烟味,白瓷马桶里有一颗烟蒂,在渐渐涨起的水面上漂浮。她将茶脚倒了,用手指蘸了去污粉,细心地洗她的茶杯。接着,也有人进来倒茶脚,与她站在一处洗茶杯。是小张,新烫了头发,一肩乌黑锃亮的波浪。她宽容而大度地称赞她烫得很好,小张则说,还是你的好啊!她谦让着,心里是明镜高照。小张向她诉说理发的过程以及理发店里的见闻,她耐心地听着,然后又有人进来洗手,她乘机让出地方退了出来。

  收发刚走过,在她桌上丢了几封信,她用沾湿的手指略略检了一遍,大致猜出了来信人名以及所谈的事项,便去沏茶。茶叶是新买的新茶,装在小铁听里,铁听放在办公桌左边第一个抽屉里,和套了纱布袋的碗筷放在一处。泡好了茶,她就在扶手椅上坐下了。这扶手椅一共才十把,先来的,将它一把一把领完了,后来的便只能坐着小小窄窄的靠背椅。她是刚复刊就进来的编辑,最年轻的“元老”,后来的几年里,陆陆续续进来许多大学生,越来越比她年轻,她远远不是最年轻的了。可她牢牢记着她是复刊之际最年轻的编辑,有了时代作为前提,她便能永远不老了。她靠在圈椅里,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泡桐,从很远的西北地方移植过来的。透过泡桐稠密的树叶,可看见隔壁院落里那一座红砖的小楼,有着童话里小屋那样的尖顶,半圆的阳台。

  我随她一起张望,在她的背后,越过她的肩,透过泡桐的树叶,看见从那红砖的小楼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姑娘,在门口的台阶上高高地站了一会儿,又沓沓地跑下,跑过院子,跑出了黑漆镂花的铁门。然后,又有一个小小的老人,迟迟地站在那铁门外,犹豫着。

  无轨电车从马路上开过,售票员砰砰地拍着铁皮的车厢板壁,表示着即将靠站。

  她转回了目光,懒懒地捡起桌上的信,用一把不利也不钝的剪刀,一封一封剪开封口,再一封一封地拆开看了。心里隐隐地起了一股期待,却又无限渺茫,既不知道期待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期待。她果然白白地期待了一场,信看完了。似乎是不愿消灭她的期待,电话铃响起了。电话离她很近,伸手便可拿过话筒,却不是找她,而是找对面的老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许是他的妻子,也许不是。他早已听见话筒里传出的声音,早早地停了手里的事,等着她将话筒移交于他。交出了话筒,她再没理由空坐着了,她必得干点儿事了。她从身后柜子上摞成小山样的稿子里,拿了那最顶上的一叠,放在了面前。稿子写得枯燥而平凡,字迹且又各异,奇形怪状,莫衷一是。她努力地埋下头去。

  喧喧嚷嚷的办公室突然静了,就像放映电影时常出的差错——活动照旧,却失了声音。静得有些奇怪,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谁都没觉出异样,埋头工作,忙忙碌碌,各自都以为手里的事是天大的事,再重要不过的事了。可是这静却很短暂,飞进一只蜜蜂,嗡嗡地舞着,打着旋,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将稿子展成扇面扇动,有的将书本握成一卷挥舞,有人主张拍死它,有人却说不好招惹,只要不招惹保险没事,否则便要挨蜇。虽是有人不信,却也不敢太孟浪行动了。它只翩翩地舞了一圈,又飞出窗外,眼前尚留有一些辉煌的金圈,久久不散。喧腾的杂音复又起来,电影排除故障声形兼备了。

  老王告诉她,下星期一,在庐山有一个笔会,规模虽不很大,到者却都是全国一二流作者,再讨论许多文学的问题,大约是极热闹的,编辑部兴许也要去人。她听了难免有些玄想,假设着是自己与会,将是如何一番情景,不觉微微地心跳。老李与小张正谈一桩轶事,声音放得极低,低到只够全屋人听见,再也扩散不开。不由也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时候,工间操的音乐响起来了,大家纷纷站起,椅子在打蜡地板上滑来滑去。阳光正正地照了她身边的一面窗,窗户发出炫目的白光,她离开这面耀眼的窗,走向房间的那一头,正对了一条阴暗的后弄,有潺潺的水声,经过了水管,向地下流去。后弄里照不进阳光,灰灰落落,既荒凉又有些温暖,可以藏匿什么似的,很安全。没有一个人走动。她背着屋子那头的金光灿烂的窗,凝视着狭狭暗暗的后弄,有些出神。隐隐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却不作答,等着别人叫第二第三声或者不再叫了。不再叫了,于是,她接着独自个儿地出神。

  于是,我便面对着狭弄,接着想我的故事。

  狭弄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碎了的路面,一条潺潺的阴沟,有水汹涌地冲击而下,阴沟盈满了,湍急地钻入地下,刺耳地叽叽着,没有了。复又宁静了。

  她面对着狭弄,背则向着那扇雪亮的窗。阳光偏移了一点儿,那光便也略微温和了一些,不再刺目了。这时候,工间操的音乐结束了,椅子又在地板上划来划去的,纷纷落座了。她等着有人叫她,终于没有,离了窗户,横穿过一整个办公室,向自己的那面光亮的窗下,走去。

  她走到一半,比一半还略多一点儿的位置,正在这里,右边有一扇门,延出短短一段走廊,须踏上两级台阶,朝左拐,便是主编室了,她正是走到这个临近主编室的位置上——

  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在她将来的回忆里,这一段路程,这一个横渡,将会是非常非常漫长,漫长得犹如一个人的半生——

  她走了一半,正要从主编室门口走过,这时,副主编——没有主编,主编虚设,只有副主编——副主编从房里走出,站在她身边不远的那两级台阶上,说道:

  “庐山笔会,你去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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