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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去拿洗脸盆架上的脸盆,不料她已经拿在手里,弯腰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又加了点热水让他先洗。他将脸埋在温水里,屏住气。水温柔地贴着脸,像是爱抚。他觉出有一双手在给他窝着领子,先从颈后开始,慢慢沿着领圈移到了前面,触到了他的喉节。手是暖和而厚实的,指头却灵巧。他的眼泪沁了出来,溶在水里,心里充满了感激。

  晚上,爹妈仍然睡在窄小的里屋。她和五妹睡一张床,他则和几个弟弟挤两张床和一席地铺,中间并没有任何东西隔开。他带着弟弟们在天井里逗留,直到她们上了床进了被窝,由五妹大声通报了声,他们才鱼贯进屋。洗脸,洗脚,上铺。后窗上只扯了一块薄薄的玻璃纱,皎洁的月光穿透进来,将房间照得敞亮。他朝天躺着,知道她也是朝天躺着,心里意外的平静,并没有一点骚乱与害羞。最小的弟弟在讲一则街坊的故事,无聊得好笑。他笑了,她也笑了,犹如以往的自然安详。小弟讲完了,就由六弟接着讲一则更加无聊的传说。没有听完,大家都睡了, 中还听见有一个激越的绘声绘色的声音。半夜里醒了一下,侧转身来,就看见她也侧在枕上,安恬得没有一丝儿声音,像一个婴儿似的酣睡。他心里便也一片恬静,睡去了。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后窗上的一块天,白净得可人。弟妹们都已起身,她独个儿站在门口,脸朝着天井梳头,头发瀑布似的散开。阳光穿过槐树叶落上了几片,亮闪闪地发光。她从容地梳着,一下,又一下。头发抖动着阳光,阳光如水银般在头发上滑动。她终于梳好了,将梳子插在口袋里,开始编一条辫子。头发在她手指灵巧的摆弄下,活泼得像一尾黄鱼,跳跃着。她将编好的辫子盘在脑后,足足盘了两圈,然后用发卡别上,这才转过脸来。

  阳光在她身后,她背着亮光走来了。宽阔的额头,高高的鼻梁,端正的嘴形,忽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他这才发现她很美,那美里有一种圣洁的意味。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她一步一步地走来,走到床前,朝他微笑着,又用手拍拍他的额头,说:“睡醒了?”

  “爸呢?”他轻声问。

  “上班了。”

  “妈呢?”他又问,声音有些哑。

  “上街买菜了。”她回答。

  他伸出手抱住她,将她朝自己搂下来,贴在他的胸膛上。她听凭他搂抱,静静地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手指慢慢地沿着他尖削的锁骨,划过来,划过去。他觉着就像有一只蚂蚁在他颈窝处爬行,温柔地搔痒着。他亲着她的额、腮、耳朵,轻轻地,颤抖着说道:“把门关上,好吗?”

  她便起身去关了门,穿过大槐树的几线阳光没有了,布满青苔的石板地没有了,后窗隐隐地传进水声和喧闹声。然后,又有一声汽笛,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他们一起想起了白练似的长江。

  金谷巷的女孩儿在家玩了两年,终于没有下放,占了个独生女的便宜,分在果品公司站柜台了。是专卖干果的那个柜台,有红枣儿、蜜枣、龙眼儿、山楂,尽是些馋嘴的甜酸货。女孩儿最爱吃的是龙眼儿,站着站着站烦了,顺手就抓一把,慢慢地剥了壳儿,填进嘴里,嘴中咕嘟,便吐出个锃亮的核儿,落在地上,滴溜地转。大筐大筐地进货,把她的肚子撑满了也见不出少,更何况还有个正常损耗给包着。不知是因为龙眼补血,还是女孩儿到了十八岁的好年纪,她显得日益鲜润,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数她柜台的生意好,人围得多,买卖也兴隆。几个风流小子,有事没事地倚在柜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她只作不理,对着小圆镜卷刘海儿玩儿,嘴里吃着龙眼儿。生生是叫男人给宠坏了。

  市革委大院的男孩儿们打赌玩儿,谁要与那卖干果的女孩儿搭上三句话,星期日上山打麻雀就不用掏钱,汽水、面包,白吃白喝,枪子儿也白打,打多少也不心疼。商定了,便一窝蜂地上了街,拥了到果品公司的干果柜台。这会儿,女孩儿没照镜子,也没吃龙眼,嘴里却哼着一支歌:“革命熔炉火最红,毛泽东时代出英雄……”只会两句词,以后就没了,光哼调门。大鼓的调门,拐了有九九八十一个弯,每个弯都不错过。首当其冲的是一个穿了一身黄军装的男孩儿,那军服可不是“野”的,正宗得很,洗得已经发白,肩上有几个窟窿眼儿,证明从前这里别过肩章。他走近柜台,说道:

  “同志,称两斤龙眼。”

  “革命熔炉火最红……”她哼着歌抓了两斤龙眼,放上秤盘,称好了,就去拿纸包。

  “龙眼不要了,两斤红枣。”他却说。

  “毛泽东时代出英雄……”她倒去龙眼,装上红枣。

  “多少钱?”他问。

  “啦,啦,啦,啦……”没词的地方她全用“啦”代替,一边在算盘上拨了几个珠,再将那算盘调过头给他看,一块四毛八分。

  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摸出五块钱,朝柜台上一扔:“找钱。”

  “啦,啦,啦,啦……”她将钱找了。从头至尾没有停止歌唱,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急了,将找来的钱一划拉:“少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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