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岗上的世纪 | 上页 下页


  他便将她抱起来,抱在怀里暖着。他坐在麦秸里,周身散发出麦秸苦涩而清洁的气息。他像抱一个宝贵的金娃娃那样小心地抱着她,捏捏她的手指头,又捏捏她的脚趾头,说道:

  “我多么心疼你啊!”

  她便将脸埋进他的穿了一件破绒衣的怀里。

  然后他们开始动作起来,他们的动作没有目的,只像是为了互相取暖。他们很快就暖和了,陷在麦秸里,互相搂抱着睡着了。他们很香甜地睡了许久,当他们醒来的时候,灯已经灭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风在呼呼地吹,雪在沙沙地下着。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躺在黑暗里面。他们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静静地睁着眼睛。而后他忽然腾空跃起,嗷地叫了一声,她几乎看见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划了一道白光,接着,她的身体便离开了地面。这时候,她看不见了他的灼亮的眼睛,在很深邃的黑暗里,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望着她。他平躺在她的身下,将她托了起来,那对眼睛幽秘地退了更远,闪烁着。她被他托起的身体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心里快活极了。她又降落下来,犹如失足堕入悬崖,心里充满冒险的快乐,不由叫道:“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将她裹在怀里。哄娃娃一般左右摇晃着,一边叫道:“我的妈呀!我的妈呀!”

  他们身上的衣服渐渐脱去了,两具身躯发出微弱的光芒。黑暗稍稍褪去了一些。他的身体是那样奇异的无尽的长,而她则圆圆的,富有弹性。黑暗有时候像海水一样,轻轻地拍击他们的身体。他们像鱼一样,在隔年的麦秸堆里钻进钻出,无比的快乐。他们互相追逐着,像两个淘气的孩子,将麦秸弄得哗哗地响。风止了,雪停了,四下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他俩的嬉戏声,无比的响亮。

  最终,他们嬉耍得累了,并排躺在一处,喘了一会儿,他对她说:

  “我准备好了。”

  她望着他,不说话。

  “我真的准备好了。”他说。

  她依然不说话。

  “千真万确的,我准备好了。”他又一遍说。

  她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好,来吧!你这家伙,你只许成不许败!”

  她翻身躺下了,眼睛望着黑暗的屋顶,屋顶是漏的,有很细很细的几缕暗光,慢慢地旋了下来,然后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大雪一层一层地下,将这破旧的场屋埋起了一半。茅顶就好像是无岸的雪海里的一艘绝望的渡船。雪光将天映得通明。

  李小琴要对杨绪国说那句话:“你一定得推荐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当她满庄子篦头发似的找杨绪国,最终还是在他家的堂屋里找着他的时候,他正和会计队委几个干部研究挖河的事情。李小琴将杨绪国从屋里叫出来,在门前说了这话。杨绪国匆匆地说了声:“我们研究研究。”便转身进屋。恨得李小琴又咬牙又跺脚,走了几步,心想:“不能叫他那么便宜了!”就又笑盈盈地折回头来,站在树影地里。不一会儿,那杨绪国送人出来,等人走净了,杨绪国刚要进屋,却见树影地里款款地走出个人来。杨绪国只凭影子,就可以认出是李小琴。他腾腾地下了台子,走到她面前。她穿了一件蓝点子的棉袄,围着大红的方巾,手插在兜里,眼睛殷殷地望着他。他就说:

  “不是对你说了,要研究研究。”

  李小琴噗哧地笑了:“杨绪国,你还给我打官腔。”

  杨绪国硬撑住,说:“我并不是打官腔啊,我说的是实情。”

  李小琴点头笑道:“说你打官腔,你还打官腔。”

  杨绪国有些撑不住了,泄气地说:“我说的是实话。”

  李小琴脸上的笑一下子敛起了,高声说:“我就不信你这个邪!”

  杨绪国怕她撒泼,赶紧引她走开:“走着说,走着说。”

  两人走到家后塘边上,一路没有说话,西北风吹着,地冻得梆硬。杨绪国使劲搓着两只手,发出沙沙的声响。前边大路上有几个人勾头缩脑地在赶路,马车辘辘地响。

  “你说你是人吗,杨绪国?”李小琴咬牙切齿地说。

  杨绪国不吭声,低着脑袋,搓完了手又搓耳朵,咝啦咝啦地响。

  “你不是人啊!杨绪国。”李小琴的眼泪下来了。

  杨绪国看看远近处没人,便要给李小琴擦眼泪,叫她一掌挥开了:

  “没有人性的东西!”

  杨绪国朝她跟前凑凑,弯腰瞅着她的脸,小声说:“你说我不是人是什么?”

  李小琴不理他。

  他又进了一步说道:“我啥时候说过,不推荐你啦?”

  李小琴抬起了脸,欣喜地说:“你说你推荐我啦?”

  “我也没说推荐你呀!”杨绪国狡黠地笑着。

  “你可说你没说不推荐我!”李小琴说。

  “我说,我没说不推荐你。”杨绪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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