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岗上的世纪 | 上页 下页


  从此后,杨绪国看见李小琴就要躲着走了。远远地看见李小琴来了,杨绪国便赶紧换一条道。李小琴眼尖得很,不容他转身,就很热烈地招呼:“小队长,吃过了吗?”或者“小队长,挑水啊!”如若边上没有人,杨绪国就装听不见,如若有人,人还不少,他就只得硬了头皮答应:“挑水。”紫涨着脸,青筋在太阳穴上一鼓一鼓。还有几回,她好像是有意的,在井台上等着杨绪国来挑水。有人的时候,她对杨绪国说:“小队长,帮咱提桶水啊!”杨绪国只得接过她的桶,挂在自己的扁担勾上,放下井去,在水面上左一划右一划,再猛一扑,呼啦啦啦地吊起一桶水,递给她。她很正经地接过水去,然后,左右手替换着一摆一摆走了。要是井台上没有别人,她或者一脚将他的桶踢到井里去,害了他去井台边人家借抓钩捞桶,或者就趁他低头打水不防备时,猛地从后面搡他一下。搡他的劲不大不小,刚够他大大地惊一跳,却决不至于栽到井底下去。有一次,他已经打满了两桶水,心想没事了,收拾扁担正准备上肩,不料她竟劈手夺过扁担摔在了地上。他抬起眼睛想瞪她,她却笑微微地望他,他便不敢再看,忍气吞声低下头去拾扁担。她一脚踩住他的手,他疼得咧嘴,却一声不吭。她用脚慢慢地碾,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头在格格地响,张嘴直吸冷气,就是不叫唤。她的很小巧端正的穿了搭绊布鞋的脚很有力地碾着,好像要把他的手碾进地里。他终于忍无可忍,说了一声:“你——”

  “我怎么样?”她的脚提了起来,像踢一块烂布一样将他的手一踢,那手是一点知觉也没了。

  “你——”他又说了一声,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我不好,你好!”她对他说。

  他忍了气,用一只好手扶着那只伤手看,手背全破了,流着血。

  “我孬熊,你不孬熊!”她向他说,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恨不能一胳膊将她抡到井底下去。

  “我甩,你不甩!”她歪歪脑袋对他望着。

  他低下头,拾起扁担,将桶系理了理,一弯腰,两桶水就上了肩,转身“刷刷刷”地下了井台,低头甩了一把泪。

  回到家,女人问他手是怎么的,他说是摔的。女人心里奇怪,不摔胳膊不摔腿,怎么摔手背。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没有再问,打发他吃了饭,还温了两盅酒。饭后,杨绪国垂了头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就进屋睡了。等女人刷了碗喂了猪,哄孩子睡了,又做了一会儿针线,广播匣子不响了,才上床歇息。她这边刚一上床,杨绪国却陡地坐了起来,眼睛直瞪瞪地望望前边,腰板直直的,嘴里嘟哝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女人心里害怕,就去推他,这一推,他又扑通倒下,打起了呼噜,睡得人事不省。女人想:“是日里太累,夜里叫梦魇住了。”便吹了灯,挨了他睡下,一夜无话。

  然后,就割黄豆了,今年的黄豆长得也好,豆荚鼓鼓的,豆棵不高不矮,壮壮地长了坚硬的刺。人们翻出陈年的破袜子,两只迭在一起套在手上。还是扎得手心血糊糊的。和割麦时一样,姓杨的学生第一天割四路子,第二天割两路子,第三天割一路子。李小琴上来就割六路子,到底也还是六路,“嗖嗖嗖嗖”紧撵着杨绪国屁股后头,嘴里还哼着歌曲。杨绪国死命地朝头里割,想甩她远一些。埋了头不喘气地猛割了一阵子,不料她在脚跟后头款款地说:

  “小队长,仔细着点,别让人替你收尾巴,还夸你割得快。”

  他细细一查,果然是丢了一路子,叫李小琴拾了。恼出一头疙瘩。

  他俩就这么你追我赶,大伙儿在后头鼓掌喝采。李小琴得意洋洋地笑,杨绪国则一声不吭,脸绷得铁青。

  一趟子割到头,杨绪国满心想摆脱她,跑得远远的开了八路,不料她随着过来,挨着他的趟子也开了宽宽的八路。还嘻着脸说:“向小队长学习来了。”一把小镰刀刀刃雪亮,一勾一勾,豆棵子就顺顺地倒了。他最终也没甩她下来。这样,一天过去,两人的筋骨都像散了架,连喝稀饭的劲儿也没了。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只剩一丝游气儿。可是到了第二天,东方刚露一线白,公鸡喔喔地报晓,身上的力气便又“滋滋”地生了出来,精神抖擞地下了地,人都以为是钢铸铁打的身板。

  杨绪国瘦瘦长长的身子,弯在黄豆棵上,好像一匹老骆驼。呼哧呼哧喘着。李小琴则像一只小羚羊。她穿一件桃红色的穿瘦了的罩棉袄褂子,可体地裹着身子。两个小辫用套皮筋拴在脑后,身子一起一伏,看上去同舞蹈一样。于是人们在身后就大声说:“小队长孬熊,小队长孬熊!”说的人无意,听的人却有心了,杨绪国简直无地自容,不由举起镰刀在豆棵子里乱砍,砍得豆棵一节一节溅得老远。豆荚子也炸了。李小琴只作看不见,几步抄过他去,遥遥领先了。杨绪国砍昏了头,一镰砍在自己的脚踝上,血流如注。抓了一把泥,吐口唾沫,按在刀口上,恶狠狠地向她的背影说道:“你等着瞧!”她听见了。就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答道:“我等着呢!”

  黄豆割完了,场上也净了,转眼间西北风贴地而起,冬天到了。头一场雪下来了。大杨庄粉砌玉琢,成了个雪宫。那一天夜里天黑得很快,人们早早地闭了门,钻进了热被窝。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很厚的云层。天是黑的,地却是白的。黑天白地之间,走着一个看场的人,兜头裹了一床棉被,穿着半高的胶鞋,沙沙地在雪地里走。忽然,有一只老鸦在天空中呱呱地叫了几声,看场人一机灵,站住了,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走。雪是很松软的,他留下深深的脚窝,不一会儿,雪便塌下来,埋住了脚窝。看场人慢慢地从村道上拐到了家后,便再没有动静了。风在雪地里嗖嗖地穿行,雪团从枯枝上纷纷落下来,看场人从棉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心想:多么好的一场雪啊!这时候,有一扇门吱地开了,一个身影闪出来,披着一件红花小袄,脚上踩一双棉鞋,拖拖拉拉到家后解手。当那人影刚刚转到家后,便被人抱住了,不等叫出声,一床棉被就将她彻头彻尾裹住,扛粮食袋似的扛在肩上,匆匆走下村道,向南湖走去。开始她还挣着,却被人死死地闷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就渐渐地不挣了。雪缠缠绵绵地裹着脚,那人绊倒了,又爬起,咬着牙往南湖走。他开始走得飞快,雪被他扬起,晶晶莹莹地撒开。他来不及抬腿,就像犁地一样在雪地里趟路。通向南湖的路上,便出现一条雪沟,然后雪沟的两岸缓缓地塌下,将沟掩埋了。他渐渐地喘息起来,脚步慢了,又连连摔了几个跟头。最后一个跟头摔过,就再也扛不起来了。只有将棉被卷在雪地里拖着,就那么一径拖到了南湖的场屋里。他喘吁吁地一脚蹬开了门,里边呼啦啦地飞出一群麻雀,几乎将他轰倒。他稳了稳身子。跨进屋去,然后将棉被拽了进来。

  他头上冒着热汽,摸摸索索地擦了一根火柴,点着挂在墙上的一盏小灯,然后望了望地下。地下是厚厚的麦秸,棉被卷在麦秸上一动不动。他望了一会儿,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棉被,就像在打开一个襁褓。棉被打开了,她卧在里面,眼睛亮晶晶的,安静得像一个婴儿。她的红花小袄掉在了家后,上身只穿了贴身的单褂,洗得很薄,透明似的,下面是一条花衬裤。鞋子早已掉了,赤着一双小脚,她静静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一苗火焰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摇曳。他们静静地望了一会儿,然后他忽然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

  “冷吗?”

  停了一会儿,她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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