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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说得好!”老板做出一副豪爽的北方汉子气派来说,“这位老爷,您真是我辈的知音。看在您的这份情义上,只要您再拿出二百两,一千二百两,小人就把这口禹王爷传下来的陶缸交给您了。这就是小人方才说的半卖半送。希望借两位老爷的口传出去,使大家都知道,我厚古阁做生意半卖半送,不是一句空话。”

  樊樊山心里想:从五千两降到二干五百两,再降到二千两,现在又一千二百两都愿意出手,俗话说便宜无好货,莫非这中间有诈?他死劲地将眼前的陶缸再盯着看:造型古朴浑拙,从陶色看,也像是年代久远,尤其是那上面的蝌蚪字,是越看越像大大小小的蛙崽子。再看看张之洞那种喜爱不已的神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之洞终于拿定主意丁:“老板,你把这口缸用棉纸好好包扎起来,今天傍晚送到宝庆胡同。你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棵大枣树,那就是我的寓所,我给你一千二百两银子。”

  “好呐!”厚古阁老板高兴至极。“傍晚时分,我一定亲自送来,您在家候着就是了。”

  自从有了这口陶缸后,张之洞闲居的日子顿时充实起来。他一天到晚围着这口陶缸转,壁上的蝌蚪文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经樊樊山的宣传,京师官场士林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张之洞得了一件无价珍宝,纷纷前来观看,一个个看后都称赞不已。张之洞心里非常得意。

  樊樊山对张之洞说:“香帅,许多来看的人都想得到一份蝌蚪文的拓片。门生想,不如干脆叫一个技艺高超的拓工来,拓它个数十上百份,分送给那些对文字有研究的朋友。然后我们定一个日子,请这些人到宝庆胡同,香帅您来主持这个会议,让各位发表高见。门生以为,这一则是一桩学林佳话,二则香帅您可以集众人之长,对彻底破译壁上文字会有帮助。”

  张之洞说:“你这点子很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樊樊山领下这个差事,几天工夫就拓下了一百份蝌蚪文拓片。他把这些拓片装裱得精美可观,作为他的礼物分送给京师那些附庸风雅的大老,以及翰林院、詹事府中好古信古的闲翰林冷洗马,又送一些给他的那一批诗坛朋友。靠着这份特殊的礼物。很短的时间里,樊樊山结识了京师一大群风雅高致的文人朋友。这一天,按照张之洞的安排,二十多个对古器物、古文字有兴致有研究的官员文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宝庆胡同的大枣树宅院欢聚一堂,高谈阔论。看着这一场景,张之洞心里喜悦极了。这喜悦不仅仅因为这口陶缸,以及缸壁上的蝌蚪文吸引了京师众多饱学之士,引发他们的思古之幽情,更因为眼前的这一切,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常课:松筠庵的集议,龙树寺的聚会,东兴楼的欢宴,陶然亭的清谈。而这些,恰恰是最能鼓荡他满腔青春似的热血,唤起他飘逝已久的书生激情。来京师一年了。无论到哪里,无论见何人,似乎总没有寻觅到当初的影子,找不到昔日的情怀。这时,他才突然醒悟到,原来是没有寻觅到先前的那种氛围一一讨论时政、切磋学问、意气相投、好恶与共的氛围。这氛围,如同诗之气韵、人之精神,失去了它,松筠庵也好,龙树寺也好,在张之洞的眼中,都不是先前那一回事了。而今天的气氛,则庶几近之。

  突然,屋外电闪雷鸣,紧接着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没有多久工夫,天井里便积下好几寸深的雨水。这时,樊樊山突然想起摆在天井中的那口陶缸来。

  陶缸平时摆在书房,今天一早,特为搬到天井里,因为天井开阔又光线充足,便于众人观赏,后来大家都坐进客厅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陶缸则依旧放在天井里。

  “香帅,陶缸还在天井里,得叫人把它抬进屋里来吧!”

  张之洞透过窗口,看到那口陶缸虽经大雨冲击,却依旧岿然不动,笑着对樊樊山说:“这是陶缸,又不是字画,传到现在,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还在乎这一次吗?干脆不动它,待雨停后再抬进书房不迟。”

  这话在理,樊樊山也不再去管它了。客厅里的考古学术讨论,照旧热气腾腾地进行着。

  中午时分,会议散了,大家走出客厅,不约而同地注目那口又经历了一次风雨洗礼的陶缸:它静静地稳稳地立在天井中部那光洁的青砖地上,有一种傲然屹立于世间的史翁气派。一位酷爱它的年轻翰林走了过去,他要再一次好好欣赏欣赏这个华夏民族先祖留下的杰作。.

  猛然间,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仔细看,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缸壁上的蝌蚪文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张之洞、樊樊山和所有与会者都围了过来。果然,陶缸四壁上的那些蝌蚪文几乎全没有了,剩下的十几只小蝌蚪,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张之洞和众人都被这意外的一幕给惊呆了。《神异记》中有一个故事,说唐代大画家张僧繇在墙壁上画了一条龙,恰逢雷电大雨,壁上的龙便乘此飞上天去。难道这些蝌蚪也赶着这场大雨离开缸壁游向了池塘?这显然不可能。那么,它们又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个年轻的翰林将壁上残留的几个蝌蚪文用手指掐了掐,发现它们是松软的。他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慢慢抹平。这时,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些蝌蚪文根本就不是和陶缸一道烧制的,它们分明是粘在上面的粉糊一类的东西,故而被刚才这场大雨给冲刷了!一个结论几乎同时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浮出:这口缸是假古董,所谓的蝌蚪文是骗人的游戏,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大家碍于主人的面子,都不敢点破,只是用眼睛斜斜地瞟着这位刚才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风雅总督。只见张之洞脸色早已铁青,本来窄长的脸显得更加难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砖,朝着陶缸砸去。哐啷一声,陶缸破了一个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块陶片,明亮的正午阳光下,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处闪着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点陶瓷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口新近烧制的陶缸,问世顶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场买的话,不会超过五十文!

  真相大白,白白地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不说,还在京师落下一个不识真假、遭人愚弄、将胡乱涂抹的图案认作蝌蚪文的笑柄。这对于一个研究古物数十年,一向以鉴赏家、收藏家自负的张之洞说来,是何等大的羞耻!张之洞狂怒起来,吼道:“大根,你带几个人到海王邮去,把那个混蛋捆绑起来!”

  下午,大根回来禀报,厚古阁的招牌在卖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现在店名已变为与厚古阁毫不相干的迷古斋了!

  张之洞这一气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

  张之洞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不看书,不走动,心思倒彻底安静下来了。一旦澄虑,一个疑问便不期而然地浮出水面:朝廷为何要将我留在京师这么久呢?要说办事,特科放榜后的这半年里,几乎没做什么事,京师大学堂章程的拟定有张百熙一人足够了,即便要二人合力,又何必要我这个现任湖广总督呢?朝廷上下能拟议学堂章程的大臣多得很嘛!倘若要将我从湖广调进朝廷,也得给我个职位呀,不说拜个协揆,至少也应该是个尚书或都御使,不能老是以湖督的实缺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呀!国朝两百年,旧掌故里很难找出个这样的先例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意将我从武昌调出来,放在京师晾着。朝廷会这样做吗?二十余年来一直自认为是国之于臣疆吏楷模的湖广总督,尽管想到这一层,自己却并不大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后忠心耿耿,要说她有不满之处,只有戊戌年对康梁、对新政的态度和庚子年的东南互保。但戊戌年的事已过去五年了,这五年里并未见太后有一句指责的话。至于东南互保,太后一再表示同意,回銮后还特地予以封赏。若说是记这两个前嫌的话,似乎又不大可能。那这是为何呢?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自己却始终蒙在鼓里不知呢?

  想到这里,张之洞有点惶恐起来。他决定打听一下。向谁打听呢,当然是姐夫鹿传霖最好。

  鹿传霖的运气真好,自从亲自带兵到西安去勤王这一步棋走对后,便步步得法,节节顺利,不久进了军机,现在又做了协办大学士,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新贵。张之洞在为姐夫庆幸的同时,也多少存着几分嫉妒。论才干,论成就,论功绩,自己都要远在姐夫之上,但就是缺少这个福分。官场荣枯,人生泰否,真个是说不清道不明!

  鹿传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虽与张之洞是郎舅至亲,但二人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公私分明的。那年张之洞希望儿子出洋一段时期,以广见闻,正好江苏名额有多,便去信给姐夫,要他报上仁权的名字,同时清楚地表明,只借江苏一个名额,一切费用全部自理。鹿传霖也并没有以江苏巡抚的特权替自己的外甥谋取一份公费生的优待。现在要从这位按章办事的军机大臣的口中打探点秘闻,会有收获吗?思考良久,他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之洞把樊樊山叫来,将自己的想法对这位门生详细地叙述一番,然后要他按自己所说的去见一次鹿传霖。

  樊樊山正好因蝌蚪文一事弄得很没面子,有个把月没去鹿府了,便欣然领命前去。

  “鹿中堂,香帅病了,病得不轻!”

  樊樊山一见到鹿传霖,便焦急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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