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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这一天,他们来到琉璃厂东街海王邨。海王邨的店铺多摆的是古董古玩,老板也大多为古物鉴赏家。他们低价从各处收购古物,再高价卖出。老板的鉴别力愈高,获利则愈丰。常常也有些落魄王孙、遭难官员、不务正业的公子,为纾一时之急,将家中祖传的珍宝典当,也有江洋大盗、梁上君子打劫偷摸富贵人家的财产,或不识深浅,或急于脱手,也拿到此处来找店主兜售。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获暴利的绝好机会。

  张之洞、樊樊山慢慢地闲逛着。这海王邨果真气度不凡!

  但见家家店铺摆满各式各样的古旧之物。有先秦的青铜鼎爵簋匝。黄褐色的锈斑布在青绿的器皿上,透露出远古贵族聚会时凝重肃穆的气象。有春秋战国时的剑戟弩矛,黑黝黝的残缺不全,留下那个无义战时代残酷杀戮的痕迹,可以想像到古战场上的你死我活、白骨累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唐三彩,或是高大骆驼上骑着凹目浓须的胡商,或是扬蹄欲奔的铁马上一边悬挂着皮囊剑鞘,一边横躺着琵琶羌笛,尽情展示大唐盛世时汉胡一家四境安夷的强大国力。或是琳琅满目的宋明瓷器,要么古拙天成,要么鬼斧神工,有的彩釉鲜亮,有的青花素朴,有的白净如玉,有的胎薄如纸,从中可以看到举世无双的窑瓷品已遍及寻常百姓家。

  那上面的标价,有的高达数千上万两,也有的低到几文十几文。当然,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讨价还价,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面敲定,出门不认。出价和成交之间的差额有数倍数十倍之别,令人难以置信。这讨价还价中便有极大的学问。除开商业学问外,更重要的是考古鉴赏方面的高下。那些具备识真辨假,有着火眼金睛般本事的客人,也能在一大堆赝品中将真正的古董认出来,然后跟那半桶水的老板打马虎眼,用买赝品的价把真品买下来,回去后博得行家的称赞、同好的羡慕,心里美滋滋、乐融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种好心情。这便是玩厂甸逛海王邨的乐趣。

  张之洞、樊樊山也便抱着这种心态一路欣赏着、搜寻着,来到一家名目厚古阁的古物店面前。张之洞立即被这家店铺收购的古玩种类多、品级高而吸引。正在跷起二郎腿捧着一把铜水烟壶吸烟的老板,见有客人来,忙起身打招呼,又吩咐店小二泡茶,端凳子。老板陪着张之洞、樊樊山看了前店的货物后,又将他们从侧门带进里面的后院。这后院同样摆满了货物。张之洞看着看着,突然,摆在廊柱边的一口大陶缸引得他眼睛猛地一亮。只见这只陶缸约有三尺高,呈方形,周边也有三尺来宽,颜色深黑褐色,模样古朴浑拙。尤其令张之洞大感兴趣的,是那陶缸四壁上若隐若现、似字非字的图纹。

  张之洞弯下腰来,细细地观看赏玩,又用手轻轻地在缸壁上摩挲着。骤然间,他心里一亮:这上面的图纹不就是古书上说的蝌蚪文吗?

  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再凑近看时,似乎觉得缸壁上那一个个图纹都化成了一只只蝌蚪:头大尾小,摇摇摆摆,正在眼前浮动着嬉戏着。蝌蚪文究竟有还是没有,两千多年来学者们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来,想不到今天居然无意之间被自己发现了!张之洞心中的快乐非同小可。他将欢喜压在心里,小声地对同样也在认真观看的樊樊山说:“你看图纹像什么,像不像蝌蚪文?”

  樊樊山也是只知道有这种古文字,却从来没见过,经张之洞这一提醒,果然觉得这些图纹也真的和蝌蚪差不多:“哎呀,这怕真的就是失传了的蝌蚪文!”

  张之洞听樊樊山这么说,信心又坚定了几分,笑着问:“你也是这么看的?”

  樊樊山诗词写得好,对古董却没有研究,若不是张之洞的提醒,他是不会将这些图纹往蝌蚪身上去想的。他一则知道张之洞素来耽古好旧,对文物有研究,二来也要讨好这位权势显赫的老师;于是点头答:“您的眼力是很好的,我看八成是蝌蚪文。”

  厚古阁老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时插话了:“二位老爷真正目光超人,庄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

  樊樊山听了这话惊道:“你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口缸是庄王府里的东西?”

  老板说:“你这位老爷说的正是。这陶缸正是庄王府之物。半个月前,王府长史带人将这口缸抬到小人这里,说是王府急用一批银子,万不得已将祖上的传家宝拿来出卖。两位老爷知道,自从庚子年庄王爷坏事后,庄王府就败落下来了,这两年常听说王府在厂甸典当什物的。说起来也让人寒心,当年煊赫一时的庄王府,如今却要靠卖家当过日子。子孙不贤,只好吃老祖宗了。”

  老板说得动起真感情来,眼圈都红了。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瞧着这口陶缸,不像是近时的物品,便问王府长史,您说这口缸是府里的传家宝,它宝在哪里。长史说,这是当年庄慎亲王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当地一位回回首领敬献给他的。这位回回首领家里保存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老辈一代代传下来,说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水缸,上面的图纹是祈求上天平洪赐福的祷文,但没有人认识。回回首领对庄慎亲王说,中原多博学之人,带到京师去或许会遇到能识祷文的奇人。庄慎亲王带回京师王府,这一传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遇到能辨识的人。王府缺银子用,只得把它拿出来变卖。小人问王府长史,要卖多少银子。他说五千,低于此数不卖。小人说,我这海王邨常有奇才异学的人,倘若有能识这祷文的,是否可以降价卖给他。王府长史说,若果真有这种人,庄王府愿半价出售。”

  樊樊山说:“那就是二千五百两银子了?”

  老板点头说:“正是。”

  樊樊山望着张之洞笑了笑,张之洞仍在专注于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时破译几个字出来。听了老板的话,抬起头来说:“这口缸的确是个远古之物,只是二千五百两银子,却难以筹措。”

  听这口气,张之洞是想买下来了。樊樊山便对老板说:“我这老师,一生以舌耕为业,对古物钻研甚深。他想把这口缸买回家,细细揣摩,把这篇祷文给认出来。你降点价如何?”

  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张之洞,说:“小人一家三代经营古董业、,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古董买卖,多少懂得点,有点见识。看得出,西位老爷是博学多识的君子。说句实话,庄王府的这口陶缸,在这里摆了半个月,识它是个远古之物的人倒有几个,但能判定图纹是蝌蚪文的还只有两位老爷。若两位老爷买回去,将这蝌蚪文辨识出来,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饭,也乐意为此效点微力。既然两位老爷愿意买,小人愿代出五百两,这口缸就两千两卖给二位了。”

  张之洞心里暗暗想着:二千两银子买一口禹王爷时代的陶缸,这事做得。何况这上面的蝌蚪文,多看几眼后,仿佛面熟多了,若带回去,朝夕观看,日夜揣摩,说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译出来哩。四五年前,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轰动,对张之洞而言,更是一种震撼。

  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里仍把学问上的事看得最为神圣崇高。他从心灵深处佩服内兄这个了不起的发现。想想看,殷商时代刻在龟板牛骨头上的文字居然给发现出来了,这可以从中挖掘多少宝贵的秘密,以此纠正史书上多少错误,中国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这种贡献,简直可以和发现孔宅墙壁中的古文《尚书》相比美,其功劳决不是开疆拓土、平叛止乱所可比拟,更远远地高过那些经师的著述、文人的诗词。就是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引以自傲的谅山大捷、洋务局厂,在内兄的这个发现面前,也显得黯淡无光。要说伟大,这才是伟大;要说名垂千古,这才是名垂千古!多么幸运的王懿荣,老天爷将这个旷世奇功慷慨地赠予了他!

  张之洞想,如果这陶缸上的图纹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将它辨识了出来,那岂不也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名垂千古吗?是不是老天爷也要让我张某人变成建旷世奇功的幸运人!

  张之洞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真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口陶缸移到宝庆胡同。但是,二千两银子,从哪里去凑齐?将寓所里所有银钱拿出来,还凑不出一千两,即便到姐夫儿子处去借,也不能开口太大,顶多再凑五百两。张之洞在犹豫着。一只手在缸壁上摸来摸去,那模样,像是在抚摩即将远去再也不能见面的小儿女的脸蛋似的,恋恋难舍,依依情深。

  张之洞对陶缸的宝爱,毫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这情景被厚古阁的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指着樊樊山说:“听您这位老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师做官的,还是来京师办事的?”

  张之洞说:“我们是来京师办事的,带的银子不多。这口陶缸虽然好,却买不起。”

  老板说:“请问老爷您能拿得出多少银子?”

  张之洞思忖一会儿说:“大概能凑千把两吧!”

  老板爽快地说:“看得出两位老爷都是上了年纪的实诚君子,又是真正的识货人。给二位老爷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们开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夸口,我辈虽不能称为儒商,却也不是奸商,我们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樊樊山都笑了起来。樊樊山问:“何谓风雅生意?”

  老板笑了笑说:“世间商人都以赢利为目的,所以奸巧乖滑,常常会弄些坑蒙拐骗的手腕。但我辈做古董生意的不这样。我们一来是为了糊口,因此也要赚钱,但一半是好古。看到好的古物便想收购,生怕它沦落消亡,化为泥土。若是眼看着一件有价值的古物被毁了,心里有罪过之感。所以常常不惜用高价将它买来。买的时候,也不知今后它能不能卖得出去,赚不赚得到钱。一句话,那个时候,作主的不是赚钱的心思,而是厚古惜古的念头,这就是小店以‘厚古’二字作为店名的原因。”

  老板说着,将下巴上疏疏朗朗的胡须摸了一下,摆出一点儒雅的气度来。

  “这是一面。另一面,若是有真识货的买主来,看着他对所爱之物情深意厚,但又囊中羞涩,拿不出多少钱来的时候,我辈又往往忍痛降价,半卖半送。虽在钱上亏了些,便看到物归其主,心里也就很快乐。故而我辈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说:“风雅生意,这四个字好。不止是你们古董业,其实整个厂甸,包括做字画生意、做文房四宝生意,都应做风雅生意!不要以牟利赚钱为惟一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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