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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徐时霖说:“张之洞叫你去禁烟,是不是他已知道了这个秘密。”说罢,用手指了指茶几上的烟灯。

  “知道这个不碍事,太原城里有几家衙门没有这个?”王定安也坐起来,伸出一只黑瘦干枯的手,慢慢地摸捻着下巴上那几根鼠须。“怕就怕在他知道了那个。”

  “哪个?”葆庚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已猜中八九分了。

  “救灾款的事。”王定安阴暗的脸上露出一丝隐约可见的冷笑。“张之洞这是调虎离山,有意不让你插手清理藩库的事。说不定他已从别的什么地方听到了风声。若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王定安所说的正是葆庚所猜的,他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光绪三年,布政使葆庚主持山西的赈灾事宜。除开朝廷的救济款和各省的协济款外,还有大量个人拿出的款项,这笔款子,美其名臼捐款,其实是买功牌款,卖顶子款。这正是当年曾国藩用于筹饷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那时,太平军打进湖南,围攻长沙八十余天,朝廷吓坏了,赶忙下令要正在家守制的曾国藩组建乡勇,与太平军对抗。但朝廷拿不出钱来,令地方自筹解决。湖南藩库也拿不出钱来,要曾国藩自行解决。曾国藩知道一些富裕的商人士绅手里有钱,但他们不会白白地拿出来,他们要跟朝廷做交易,即用钱来买功名、买官衔。于是向朝廷讨了几百张空白功牌,依捐款的多少,发给不同军功品级的牌子。有的捐款很多,便给他一个候补知

  县、候补知府的官衔。乡勇招募之初,就靠这个办法解决了军饷。后来,曾国荃招募吉字营,也用这个办法。来到山西做巡抚,面对急需银子救灾的局面,曾国荃又起用这个法宝。向朝廷申请了两百张空白功牌,全部交给葆庚来处理。朝廷的救济款和各省的协济款,都是用公文交代的,蒙混不得,只有这笔为数不小的捐款容易混水摸鱼。葆庚、王定安都在里面做了手脚。若把这笔款子清理明白,他们做的事就会露馅。身为藩司的葆庚就将承担主要的责任。葆庚如何不慌?

  “八成是张之洞听到有人讲救济款的坏话了。他叫我去督促铲除罂粟,是想支开我。听卫静澜说,张之洞他是要亲自办这件事。”

  徐时霖插话:“他这是要急于立功。”

  “鼎丞,你不是有三条妙计吗,这条看来也不行了,把第三条拿出来吧!”葆庚像遇难者求救似的向王定安呼喊着。

  王定安离开烟榻,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动着,好半天才开口:“第二条计策是中策,虽比不得上策,但也不失为一条良策。这一条也不行,那就只有出下策了。”

  “下策就下策吧,你倒是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呀!”葆庚的语气里夹有三分惶恐。

  “这下策乃是一条古老的计谋。如果办得好,成效也不可估量。”王定安停了下来,两只小眼睛盯着葆庚说,“学汉元帝的办法,和亲!”

  “和亲?”葆庚一时还没有弄明白。

  “我知道王观察的意思了。”徐时霖的悟性比葆庚来得快些,“咱们好比汉元帝,张之洞好比单于,将一个王昭君来亲善彼此之间的关系。”

  徐时霖话刚一出口,立刻想到自己送妹子给葆庚,不正是一条和亲之计吗?

  “你是说用美人计来笼络张之洞喔!”葆庚终于弄明白了。他突然高兴地说,“听说张之洞来山西前,刚死了老婆,给他一个美人,那真是雪中送炭!”

  王定安不理睬他们郎舅的阐释,独自一人迈着方步,嘴里喃喃地背诵着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诗写得太好了,千古咏明妃之作无出半山之右者。”

  望着王定安这一副雅兴十足的神态,葆翁又犯难起来。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计策好是好,只是上哪儿去找一个王昭君呢?”

  “这我就不管了。葆翁,这出主意是我,办事就靠你跟雨生了。叫雨生去找吧!他有的是经验。”王定安诡谲地望了一眼徐时霖,徐时霖的脸色顿时十分不自在起来。“你们两郎舅好好合计合计。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王定安拿起银狐披风,走出藩司衙门的绝密烟室。

  位予山西最南部的解州,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小城。它处在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界之地。出解州城南门走七八十里,便来到黄河边。

  传说这一段的黄河中有一个小小的岛屿,当年为人类补天的女娲,便葬在此岛上。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在一个大雨晦冥的日子里,此岛连同岛上女娲墓突然失踪了。八年后的一个夜晚,黄河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风雨雷电。第二天早上,人们惊讶地发现,女娲墓冒了出来。墓上长着两棵丈余高的大柳树,墓下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当地百姓叫此石为风陵堆。女娲娘娘本是受人敬仰的女神,再加上沉而复出的传奇,更提高了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黄河上往来的船夫艄公,路过此处,都要到风陵堆上去叩拜女娲墓,请求这位黄河不能淹没的神灵保佑平安。风陵堆的南岸便是自古以来有名的险关——潼关。从潼关往西南约走六十里,便到了西岳华山。而潼关的对面渡口,就是风陵渡。三国时期,曹操西征韩遂,由潼关渡河,由风陵渡上岸。至今当地百姓还可以指着岸边石头上的痕迹,告诉你这是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魏武皇帝所留下的马蹄印。顺着这段黄河向东走约一百五十里,就到了灵宝。安史之乱时,唐肃宗不顾老子玄宗的尊严,擅自即位于此。若再回到风陵渡口,往北走大约五十里地,有一处古老的寺院,叫做普救寺。这普救寺不以诵经念佛出名,它的名声得力于一段旖旎艳丽的风流故事。

  寓居普救寺的穷秀才张生,爱上了路过蒲州借住此寺的宰相之女崔莺莺。张生和崔莺莺破除门第观念,彼此爱慕,却不料老夫人不同意。后来张生靠朋友的力量,打退了围寺的强盗,才使得老夫人勉强同意。这一爱情故事总算有了个令人欢喜的结局。后来董解元、王实甫将这段传奇搬上舞台,数百年来在民间流传不衰,使得普救寺声名远播。一座原本以斩断情缘为修行目的的寺院,却仗着一段情缘而传名于世,也真是有趣的事情。

  这便是解州城四周的人文地理。悠久灿烂的文明史,酿造这一带浓郁的黄河文化气氛。因此,小小的解州城历来文风较盛。这里有一座兴建于前明嘉靖年间的书院,聚集着附近三省的优秀学子,向来以学风淳厚而享誉远近。解州书院这十来年,更是为士人们所仰慕。因为这段时期它的主讲不是平凡之辈,乃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阎敬铭。

  阎敬铭不是山西人,他是陕西朝邑人。朝邑位于晋陕两省的交接之处,离解州城不过百五六十里远。阎敬铭中式之前,曾在解州书院苦读过五年。这五年为阎敬铭打下了学问根基,也使得阎敬铭对解州书院终生怀有感恩之情。

  道光二十五年,三十岁的阎敬铭熬过二十多年的寒窗,终于中进士入翰苑,释褐而踏上仕途。翰林院散馆时,阎敬铭因试卷上错了一个字,没有留馆而改分户部。翰林院清高又空闲,易于迁升,几乎是所有读书人向往之地。大家都为阎敬铭惋惜,但他本人却不感到怎么遗憾。出身耕读之家的阎敬铭是个刻苦务实的人。户部主管全国财政,直接关系到国计民生,比起翰苑的吟诗作赋来,对国家的贡献更为实在,也更能历练人。阎敬铭进入户部后,全副身心投入部务之中。他精细练达,又抱负高远,很快便在户部崭露头角,成为部里干员。但阎敬铭性格刚直耿介,朝中又无靠山,尽管才干出众,品格脱俗,却在积资升为主事之后,便再也上不去了。直到咸丰九年,眼看着一个个无德无才的后来者越他而过,四十三岁的阎敬铭仍然只是一个六品主事,心中甚是愤郁不平。这时,他遇到了一个知己,此人便是胡林翼。

  当时,胡林翼身为湖北巡抚,正和曾国藩密切配合,统率湘军,经营长江两岸的战事。半年前,湘军惨遭三河之役的失败,军队元气至今并未恢复。曾国藩以兵部侍郎空衔客寄江西,军事蹇滞,湘军正在艰难时期。东征湘军的粮饷,只能靠胡林翼所管辖的湖北,设在武昌的湘军后路粮台任务繁难,责任重大,却缺乏一个能干的人来管理。胡林翼在与户部打交道的过程中,得知阎敬铭的精明能干,便上奏请求调阎敬铭来武昌管理湘军粮台事。在户部郁郁不得志的阎敬铭一直关注着南方的兵事,私心早已对曾国藩、胡林翼仰慕不已。他渴望着能结识这两位大人物,从他们那里学到治国办事的真才实学。他也知道,此时从军固然充满着危险,但也同样充满着机遇,与其在户部久抑不伸,不如到军营中去闯一闯。军营正当用人之际,自己的能力可以得到充分的展布。倘若机遇好,说不定很快便可以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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