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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李元度从没有上奏章弹劾过人。他人缘好,出事后,祁门两江总督幕府的人几乎都出来保他。像李少荃那样的人,是通常不大说别人好话的,居然宁愿辞职也不肯起草罢免李元度的奏稿。张香涛过去做清流派,得罪的人很多,大家都盯着他,巴不得他倒楣。一旦出事,除了他的清流朋友外,哪个有实力的人肯替他说话?”

  葆庚摸着油光光的下巴说:“鼎丞说得有道理。依我看,说不定放他到山西来做巡抚,便是有人设好的一个圈套。恨他的人,在京师拿不到他的把柄,就放他到山西来,知道他这个人好大喜功,必定会争出风头,到他栽跟头时,就好降服他了。”

  葆庚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瓜皮帽,仔细看了看,轻轻地对着它吹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一下懒腰,慢悠悠地说:“可惜呀,张香涛还蒙在鼓里,做他的好梦哩!”

  听了葆庚这句话,又加之个把月过去了,并未见张之洞对他采取什么举措,徐时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客厅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他将身上棉长袍解开,轻松地笑着说:“看来我是过虑了,我们过去做的事还是可以继续做下去!”

  王定安打了一个呵欠,以一种老谋深算的口气说:“据说张香涛脾气倔、胆子大,太后对他圣眷颇隆,还是防着点好。”

  葆庚点点头说:“怎么防着?你出点主意。”

  王定安又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葆翁,我实在熬不住了。你这里有福寿膏吗?”

  福寿膏是烟客对鸦片的昵称。说了个把时辰的话了,王定安这个大烟鬼支撑不住了。葆庚的烟瘾也发作了。他站起来说:“我这里有刚买来的真正的公班土,跟我到烟室里去吧。”

  清廷对鸦片烟时禁时弛,但明文上对官吏吸鸦片还是一贯禁止的。葆庚的烟室造得很隐密。他将徐姨太宽大的卧室隔成两个部分。前部分放一张终年挂着蚊帐的深红色雕花大床,以及徐氏的梳妆台、衣柜等物件,后部分则是他的烟室。里面有一张宽大的烟床,床上垫着厚厚的棉被,上面铺着一床特制的新疆毛毯,豪华气派,松软舒坦。烟床上摆着一个矮矮的梨木镶贝烟几,上面放着精致的烟枪、烟灯等一应用品。这前后两部分中问用一道薄砖墙隔开,雕花大床放在墙边,将大半个墙给遮住了。剩下的小半边墙只开一道门,门前放着一座西洋进口的大玻璃穿衣镜,刚好把门严严实实地挡住。姨太太的卧房,除开两个贴身丫环外,谁也不能进去。即使偶尔闯进去了,也看不出半点破绽。葆庚便在这个烟室里,每天由徐氏或徐氏的丫环服侍着,抽它一两次大烟,过一个钟头如仙如佛的瘾。这段时期徐氏回家坐月子去了,卧房里空着,葆庚便带着王定安、徐时霖穿过徐氏的卧室,绕过穿衣镜,来到神仙窟。

  “葆翁,你真会享福。”王定安看着布置得奢侈耀眼的烟室,情不自已地发出感慨,“与你相比,我那抽烟的地方简直就是农家的灶房了。”

  听了这句赞美的话,葆庚心里很高兴,说:“你没见过京师王府里的烟室哩,若跟他们比起来;我这又是灶房了。”

  徐时霖更是对他这个妹婿的福分垂涎三尺,心里盘算着:回家后一定要跟还在娘家做客的妹子商量下,要她悄悄地把葆庚的烟具带几件回来才好。

  “鼎丞,你和我躺在床上抽。雨生,你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气了,叫丫环给你安排一个躺椅,把烟具放在茶几上,你就躺在椅子上抽吧!”葆庚一边调摆,一边吩咐丫环们做准备。

  一切安排妥当,王定安烟瘾大发,已经不可按捺了。他赶紧脱鞋,躺在烟几的左侧,一个丫环忙过来给他烧烟泡。烟几的右侧,葆庚慢慢吞吞宽衣解带,也有一个丫环在服侍着。徐时霖则不忙着抽,他一件一件地把玩着那些精巧昂贵的烟具。随着烟灯的小火苗闪烁跳跃,时明时暗,一阵阵醉人的奇香从烟枪里飘出。小小的藩台衙门烟室,顿时成了西方极乐世界。王定安一连猛吸几口,贪婪地将飘出的香气吞进喉管,布施于五脏六腑,再将它压下丹田,周身上下疲倦顿失,活力复苏。

  “葆翁!”王定安心中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说起话来变得亲切多了。“你这是真正的公班土,而且是上等的。哪里弄来的,价格如何?”

  “是不错吧!”葆庚徐徐地说,“泰裕庄的孔老板送的,他死也不肯收钱。”

  “那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今天若不是跟着王定安来,徐时霖是享受不到这种洋药之味的。他对妹婿有点不满,抛出了这句颇为刻薄但极中要害的话。

  “你的鬼点子多,出个主意吧!”葆庚头枕在小棉垫上,斜起眼睛望了一眼对面躺着的王定安。

  王定安眯着双眼,全身心地都在享受上等公班土给他带来的乐趣。好半天,待这口烟完全在他的胸膛肚腹里消解之后,他才睁开两只小眼睛,慢吞吞地说:“我送你三条锦囊妙计。”

  “不是只送我,”葆庚打断王定安的话,“你要知道,真的查起来,你的麻烦事比我还多。”

  王定安不服气地说:“我的银子,都是干干净净的,不怕查。”

  “真的吗?”葆庚冷笑道,“鼎丞,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漂亮话了,这种漂亮话留着日后在张之洞面前去说吧!”

  “好啦,好啦!”徐时霖打圆场,“王观察,把你的三条锦囊妙计亮出来吧!”

  王定安毕竟心虚,见葆庚认起真来,便嘿嘿干笑两声说:“葆翁,我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是要你出面去办,你是藩司,他第一个要和你商量,我和雨生还差了一截。”

  徐时霖忙说:“那我就差得更远了!”

  葆庚一向都要仰仗王定安,何况现在他们共坐一条船,当然要和衷共济,于是也笑着说:“刚才说说玩的,你可别计较。”

  王定安又重重地吸了一口大烟泡后,不慌不忙地亮出他的锦囊妙计来:“首先,你还是用对待卫荣光的老法子对付他。告诉他这藩库清不得,三十年没清了,巡抚也不知换了多少个,历届巡抚都当得好好的,该升官的照升官,该调肥缺的照旧调,从没有哪一任巡抚因此有什么挂碍。一旦清理,则会挑起许多事端来,反而不美。说得他打消这个念头,不再惹是生非,那就一切都没事了。此乃上上之策。”

  “这当然最好。”葆庚坐起来,摸了摸颈脖子说,“听说张之洞这个人倔强得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怕不能像卫荣光那样,几句话就对付了。”.

  徐时霖也坐起来,说:“有人说张之洞凶狠得很,怕不是卫荣光那种人。”

  王定安仍躺着不动,他上上下下地摩挲那杆雕龙描凤的大烟枪,慢条斯理地说:“若说服不了,则用第二计。你就对他说。藩库是藩司管的事,不劳你张大人直接操心。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把藩库账目清理得熨熨帖帖。”。

  “对!”徐时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兴奋地说,“这是一条妙计。我们自己来办,那还不什么都好说!”

  “这主意好是好,不过;”葆庚穿起鞋子,下了烟榻,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只是前天张之洞对我说,铲除罂粟,播种庄稼,是件迫不及待的事。必须督促各州县尽快做好这件事。他要我来督促。”

  “你答应了?”王定安问。

  “我能不答应吗?”葆庚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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