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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张之洞高兴地说:“让山西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作一个晋抚的本职,在这点上我与你完全一致。当然,我信仰圣人名教,我不会改变,你奉管仲、桑弘羊为师,你也不必改变。你做我的幕宾,我看重你的为学。你治的是致富之学,正好帮我出主意想办法,让三晋早日富裕起来,以你之长补我之不足,这不是合则双美的大好事吗,你还犹豫什么呢?就委屈你做我的山西巡抚衙门的总文案吧!”

  “慢点。”桑治平说,“你的长子已成家,自然留在京师,次公子今年多大了,是留在京师还是随你去太原?”

  “我想,待我安定下来后,还是接他到太原去读书为好。”

  “这样吧,我还是以公子师傅的身分住在衙门里,帮助你做点事。”

  “好,就这样!”张之洞兴奋地说,“薪水不变,还是总文案的样。我们就这样讲定了。”

  “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你若依,过几天我就随你启程;若依不了,则你去你的太原府,我守我的古北口。若日后你违背这三章,我会中途拂袖而归,你也不要怨我。”

  张之洞赶紧说:“这样最好,你约的是哪三章,说出来,依得了就依,依不了明天我就一人回京师。”

  桑治平说:“这第一章是,你张香涛不能做贪官。对中国的官场,老百姓第一恨的是贪官污吏,我桑某人也第一恨的是这种人。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就太平无事。这话最是说到点子上了。曾文正公为官之初,就立下不存发财之宗旨,所以他赢得人们的尊敬。他故去多年了,人们还在怀念他。这首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清官。曾文正公说得好,既然选择做官一路,就不要存发财之念。若想发财,你去经商好了。经商得来的金银,哪怕堆积如山,老百姓不但不会咒骂,还会佩服,因为这凭的是自己的一种本事。利用朝廷给予的权利,去巧取豪夺百姓血汗换来的钱财,那就是黑心肠,烂肝肺,不但本身挨骂是应该的,就是殃及子孙也是罪有应得。”

  桑治平借这一章大发议论。他并非要训诫张之洞,而是随处可见的贪官污吏,使他胸中憋了一肚子气,只要一触及到这个话题,他就会满腔愤怒。

  见他还要一个劲地说下去,张之洞不得不打断:“仲子兄,不要说下去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贪官污吏,我和你,和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的痛恨。从小起,身为知府的父亲便谆谆告诫我们兄弟:为官之道,首在清廉。这句话,几十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兄台请放心,‘不贪污’这一条,对别人且不论,对我张之洞来说,决不是难事。湖北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四川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二万两银子,我分文未受,全部捐献给经心书院和尊经书院。有这段资历在前,你应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在湖北、四川的义举,的确令人钦佩。不过,”桑治平强调,“学政到底不能跟巡抚相比。与学政打交道的是学官与学子,学官多清寒自守之人,学子乃在山之泉水,均知自爱。而巡抚握一省之大权,打交道者遍及士农工商。士农工好说,这商者之中真是鱼龙混杂,以鱼居多。为获取暴利,任何手段都使得出来。他们能以最为巧妙之手段让你受贿而不自知,爱贿而心安理得。到时候,若让我知道你有受贿情事,又规谏不悟的话,我会即刻拂袖而去。”

  “假若我日后真的有受贿之事的话,不待你拂袖而去,我自己会先向太后、皇上请求处分,开缺回籍。好了,这第一章就说到这里吧,你的第二章呢?”

  “这第二章嘛,”桑治平摸了摸未留胡须的下巴说,“刚才说过,到山西去是为的做实事。所以我这第二章是,你不能以做官当老爷为目的,而是要为三晋百姓办实事,每年至少要办两三件实事,切切实实地给老百姓带来福祉。”

  张之洞忙点头:“这是自然的。做地方官,与做言官史官最大的区别,一在务实,一在立言。不要看我张之洞这些年来都在做立言的事,其实我最看重的还是实实在在的业绩。言官难免有空泛清高之失,而造福于百姓的实绩,却是功德无量。这第二章我会做到的。假若一年下来,我没为三晋父老做几件大实事,你尽管弃我而去好了。请问第三章。”

  “香涛兄,”桑治平想了一下说,“此番我随你去山西,纯是朋友之间的私人帮忙。所以这第三章,是我的几点要求:第一点,不管今后我为你出了多大的力,你也不要在给朝廷的奏章中提到我的名字,更不要保举我。”

  “仲子兄,”张之洞打断桑治平的话,“这我就不理解了。子青老哥说你有举人的功名,乙榜入仕,也是正途出身,你为何就不想得个一官半职,既可以光耀门第,日后又可以自己亲手宰理一府一郡?”

  桑治平说:“若在二十年前,我不但想积功保举,做县令知府,还想中进士点翰林,进军机入相府哩!可是现在我已没有这个念头了,只想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张之洞大惑不解,身领官职和做实事,二者并不矛盾呀!为何要把它们如此对立起来呢?他知道隐逸者大多有一些怪癖,也便不再追问,且听桑治平说下去。

  “第二点,你也不要在官场士林中言及我。这样,我还可以常常代你去市井乡下私访,为你提供更多的实情。”

  张之洞觉得这一点最是重要。处上位者,极容易壅于下情。如此,或师心自用,或偏听偏信,许多有才干又有心办好事的官员,最后没有办成好事,其原因多半在此。假若身边有几个正直又贴心的人,充当自己通达下情的耳目,这个官就好做多了。难为桑治乎这样屈己利人。他禁不住对着桑治平一拱手:“仲子兄,你能这样代我着想,真令我感激不尽。只是你如此委屈自己,让我过意不去。”

  “我这样做,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你不要过意不去。”桑治平淡淡地笑着。

  “行,就这样说定了。”张之洞激动地握着桑治平的手说,“我不仅为仁梃请了一位师傅,也为我自己请了一位师傅。日后,请你随时为我纠误正谬,以匡不逮。”

  “言重了,香涛兄!”桑治平动情地说。

  两双滚烫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好长一会儿,张之洞松开手,对桑治平说:“刚才你的约法三章,我都依了,现在我向你提一点小小的请求。”

  “什么事?”

  “你不愿为醇王府画画,也罢了,我不为难你。”张之洞眼望着墙壁上的古北口图说,“你这幅画,我太喜欢了。连绵的群山,古老的长城,正是我们华夏雄伟山川和辉煌历史的一个缩影。至于这座高高耸立厚实坚固的古北口关楼,我想正可以作为受太后、皇上之命,出巡一方的大吏的象征。我此番受命抚晋,就要像古北口关楼守住山川长城一样,为朝廷把守三晋要地,外防洋人从西北侵入,内镇奸佞从腹心作乱,让百姓安居乐业,使山西成为真正的完富之省。仲子兄,你把这幅画送给我吧,我要把它悬挂在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让它天天激励我,鞭策我。”

  “说得好极了!”

  桑治平兴奋地从墙上取下古北口图,卷好,双手递给张之洞:“这画就送给你了,愿你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张之洞郑重地接过画卷,凝重的目光遥望着窗外。初冬的子夜,一轮满月正高高地挂在半空。溶溶月色之中,悬崖峭壁显得更加幽远瑰奇,深不可测;千年古长城宛如一条盘旋前行的苍龙,欲腾空飞跃;巍巍的重檐关楼,就像一位威武森猛的大将军,怒目按剑,岿然屹立。古北口冷清的冬夜,是多么强烈地震撼着未来晋抚的心弦啊!

  张之洞将画贴在胸口上,像是回答桑治平的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一诺千金,说到做到。燕山为证,长城为证,古北口关楼为证!”

  第二天,张之洞与桑治平约定,半个月后在京城相会。

  回到京师,张之洞立即被烦杂的应酬所包围:清流党人的宴请,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等关系最为密切的老友的恳谈,翰苑同寅的相邀,山西籍京官的戏酒,弄得他天天神志纷杂,疲惫不堪。他极不情愿应付这种场面,但出任巡抚乃天大的好事,请宴的这些人又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怎么能推辞呢?

  山西在北京城里的几家大票号的老板,联合在前门外大街最有名的一家羊肉馆、乾隆皇帝当年驾临过的南恒顺摆下十桌酒席,三天前便给张府送来了尺余长的烫金大红请柬,并邀集一批巨贾名流作陪。张之洞接到这份请柬后十分为难。前些日子那些宴请,虽说也包含着明显的功利目的,但毕竟还有一份温情脉脉的旧时友谊在内。这些票号老板,过去与他没有丝毫往来,说得上“情”和“谊”吗?倘若不是外放山西巡抚,他们会献出这份浓烈的殷勤吗?这不是露骨的讨好巴结,能说是什么呢?刚刚戴上珊瑚红顶的清流名士,厌恶地将这张大红请柬甩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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