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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富金听到这里,心头为之一缩,说:“皇上喜爱的东西,能窃为己有吗?他就不怕杀头?”

  杨度说:“要是让皇上查出来了,不但是本人要砍头,而且还要株连到别人。这个蓝翰林当然明白此中的干系。他不能明盗,只能采取偷梁换柱的办法。他天天临摹《韭花帖》。十多年后,他临摹的《韭花帖》已到了形神兼备足可乱真的地步。趁着乾隆晚年不再常练字的时候,蓝翰林便偷偷地以摹本换下了杨凝式的真迹,把它偷运出宫,藏于自家。从那以后《韭花帖》又回到了民间……”

  “杨老爷,收藏《韭花帖》的先生来了。”翠班主进来,打断了杨度的故事。

  大家都转过脸来,只见翠班主身旁站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那汉子双手捧着一个薄薄的小木箱,颇有点派头地挺立着,并不向两位坐着的显赫人物弯腰打躬。

  杨度问那汉子:“是你要卖《韭花帖》?”

  那汉子答:“是的。我因做生意折了本,想卖掉它再起炉灶。”

  杨度又问:“你的《韭花帖》是真迹?”

  “当然是真迹。”那汉子不屑地说,“不是真迹,我敢开三万银元的价吗?两位老爷想必是行家,你们可以鉴定。”

  袁克定说:“把它取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那汉子走前一步,将小木箱打开,从中取出一幅装裱得极为精致的字帖来。袁克定、富金、翠班主都围拢去看。

  杨度仍坐着不动,继续问那汉子:“先生贵姓,你这幅字帖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汉子回答:“我姓冯,这幅字帖是祖上传下来的。听先父说,家曾祖有个极要好的朋友。这个朋友晚年无儿无女,穷困潦倒,全靠先曾祖周济他。临死时,为感谢家曾祖,他将祖上传下的这幅《韭花帖》送给了先曾祖。先曾祖爱字画,懂得它的价值,珍藏在家中,不让外人知道。又叮嘱子孙,说这是传家之宝,不要轻易出手。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三万元就卖了它。”

  杨度又问:“你知道你曾祖的那个朋友姓什么吗?”

  冯姓汉子答:“听说姓蓝。姓蓝的祖上是翰林,所以家里有这东西。”

  袁克定、富金一听“姓蓝”、“祖上是翰林”的话,便都会心地望着杨度一笑。

  杨度说:“咱们看字吧!”

  大家又都细细地看起来。这字帖为麻纸,长宽约在八寸左右,共七行,帖子的前后都盖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印章,有的已看不清楚,有的则清晰可辨。

  富金端详了许久。字是写得好,但到底好在哪里,使得它有这么高的身价,她却说不出。她对杨度说:“杨老爷,你给我们讲讲吧!”

  袁克定也说:“皙子,我不懂字,但我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看就知道好,但这幅帖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它怎么好法,你来启发启发吧!”

  杨度笑了笑说:“《韭花帖》初看时,的确不能得其神妙,但越看越会觉得韵味无穷。我给你们略为说说吧!”

  杨度右手食指在字帖上轻轻地指点说:“《韭花帖》首在章法好。书法上的章法基本要求是知白守黑,疏密有致。这幅字行距字距都较疏,但字体结构紧密。这是其一。另外,字本身也讲究虚实。比如说,‘寝’‘蒙’这两个字是上虚下实,‘翰’‘报’两字右虚左实,这种用白醒黑的手法,使全篇产生了一种开阔空灵的意境。”

  富金按杨度的指点再来对照看时,果然觉得全篇疏密相间、虚实相生,意境真的显得开朗而灵动。于是忙点头说:“正是正是。杨老爷,经您这一指点,我是看出味道了。还有什么别的妙处吗?”

  杨度见富金稍经指示便能入境界,很高兴,分析书法的劲头更足了:“《韭花帖》还有一个妙处,便是善于变化字的结构。包世臣说少师结字善移部位,他讲的就是这个结构变化。比如这个‘谢’字,是左中右结构的字,一般的写法是三部分均衡,而杨少师却把左边的‘言’写得很大,占了一半的位置,而中间的‘身’与右边的‘寸’收缩得很紧,也只占了一半。这样,在打破均衡之后,变成了一种不均衡之美。这种不均衡,若运用得恰当,则比均衡更显得美。”

  富金把“谢”字再细细地看了看后,拍手笑道:“果然这个‘谢’字比通常的‘谢’字要好看得多。《韭花帖》的味道真的出来了!”

  杨度说:“还没有哩,你要将它置于案头上,慢慢地看它一年半载,才会体味出来。”

  卖主一听这话,忙说:“这位杨老爷真正是法眼,把《韭花帖》的章法结构分析得再好不过了。的确,不要看它只有六十来个字,里面的奇奥无穷无尽,每天看它一遍都有新的收获。姑娘,你就买下吧!”

  富金笑道:“看看罢了,我哪里买得起!”

  杨度问:“富姑娘,你真的喜欢吗?”

  富金说:“这样的宝贝,我怎能不喜欢?”

  卖主见有了眉目,便说:“姑娘若真的喜欢,看在这位老爷是行家的分上,我少收二千,就作二万八吧!”

  杨度说:“不要你少,就三万,我买了。富姑娘,送你做个见面礼吧!”

  富金一听,瞪大了眼睛:“杨老爷,你不是说笑话吧,三万银元买这帖子值得吗?”

  “值得,值得。”杨度神态自若地说,“只要姑娘喜欢就值得。”

  卖主大喜过望:“杨老爷,您是一个大豪杰,我冯某敬重您!”

  说着便向杨度深深地鞠了一躬。

  袁克定心里也吃了一惊。连他这个挥金如土的大公子都觉得昂贵了,杨皙子的这个气概他简直难以想像。

  话刚一出口,杨度便立即想到眼下手头还没有三万银元的现金哩。但既已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说了,就不能反悔,现在只能拍电报去长沙,叫华昌公司速汇三万元来。

  杨度给卖主立下一张字据,叫他半个月后来石驸马大街取钱。卖主信任地留下了《韭花帖》。

  富金这时才看出,眼前的这个杨老爷,真是个不惜万金买笑的伟男子。这一夜,杨度便宿在富金的绣房里。云吉班里的头号红牌姑娘,使出千万种风情来款待这位不平常的漂客。

  不久,杨度以三万元买《韭花帖》送妓女的风流壮举便传遍京城,有人戏谑他为“杨韭花”,他也洋洋自得地接受了这个雅号。

  后来,这桩风流壮举越传越远,终于传到了蓝翰林的家乡浙江金华县。蓝翰林的后人得知后哑然失笑。原来,蓝翰林当年冒着杀头之险偷出来的《韭花帖》一直珍藏在他们蓝家里,传了六代而至今完好无损,杨度花三万元买下的不是真《韭花》而是假《韭花》确凿无疑。蓝家后人写了一封信寄到石驸马大街,杨度看后也并不怎么后悔。他认为真真假假、半真半假、以假冒真的事世上多得很,全在于当事者如何看待。只要富姑娘相信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便它千真万确是假的也无所谓。三万银元买了一幅假字帖,而换来姑娘的一颗真心,这就值得!

  杨度只要有空便去云吉班和富金相会,把云吉班看成是自己的家,至于槐安胡同那个真正的三代同堂的家庭,他反而淡忘了。前几天,袁世凯任命他为国史馆副馆长。能与老师一起长国史馆,杨度很得意。这天,他正在云吉班和富金打牌闲聊天,小厮余三兴冲冲地走进来,笑着说:“杨老爷,大喜了,刚才总统府来人,说总统给您颁了一块大匾,马上就会派人送来,快回去接匾吧!”

  “真的!”杨度一跃而起,“咱们赶快回去!”

  说罢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声,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富金见他有了总统的匾便忘记了她,心里顿觉冷冷的。

  杨度刚回到石驸马大街洋楼,门外便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嘡嘡”的报喜锣声,接着是一队豪华的马车驶近。从马车队里相继走下政事堂左丞杨士琦、总统府秘书长张一麟、内史夏寿田等人。两名政事堂低级官员托着一块高约二尺、宽约四尺的亮堂堂的大匾。杨度站在大门口迎候,老远就看见了匾上四个契金大字:旷代逸才。大匾再向前移两步,杨度又看清了左下角的一行小字:袁世凯题。“题”字下面还有一方端端正正的白文篆印。杨度知道这是袁世凯亲笔题赠的,心里欣喜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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