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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王金玉送他们祖孙三代出门。走出十多丈远了,王闿运还回过头来满目含情地望了王金玉一眼,只见老名妓仍倚在门框上,正痴痴地望着他。

  当火车徐徐开进前门车站时,在贵宾室里等候已久的欢迎人群走上月台。这中间自然少不了王闿运的两名高足杨度和夏寿田,另外还有两位要人,他们是大公子袁克定和内史长阮忠枢。此外,湘绮老人在京的诗友和学生以及慕名前来欲一睹风采的各界名流数十人,把个宽敞的月台挤得满满的。

  周妈扶着精神矍砾的王闿运走下火车,杨度和夏寿田忙迎上前去向老师请安道乏。

  王闿运高兴地问杨度:“皙子,你如今做的事业有多大?”

  杨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笑地说:“事业要等你老来做,我只能做帮手。”

  王闿运哈哈笑道:“我都八十三岁了,还做什么事业!”

  又转过脸对夏寿田说:“午贻,你现在的地位在前些年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了。”

  夏寿田笑道:“我只为大总统做些跑腿传话的事,哪里有那高的官衔。”

  这时,一位矮瘦的中年汉子正移着快步向他走来,右腿明显地跛着。杨度忙向老师介绍:“这位就是袁大总统的长公子芸台先生。”

  “噢,噢。”王闿运点着头打招呼。

  “久仰王老先生大名,今天能在北京见到您,我很荣幸。”袁克定说着,伸出一只套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来。

  王闿运一向不习惯行握手礼,他通常使用的是双手抱拳式。尤其是见袁克定带着手套来握手,他颇为反感,心想:是嫌我老头子手脏?这样一想,脸上便没有了笑容,两只手松松地抱着,随便抬了抬,说:“免了吧,免了吧!”

  王闿运当着众人面的这个举动,颇令大公子难堪。杨度见此情景,忙把阮忠枢介绍出来:“湘绮师,这位是大总统派来的代表,内史长阮忠枢先生。”

  “忠枢奉大总统命在此恭候王老先生。”阮忠枢见王闿运不与袁克定握手,便改行抱拳式。

  王闿运见面前的这个内史长一脸黑气,骨瘦如柴,心里老大不舒服,暗思:袁世凯怎么用一个这样的人做内史长!嘴里随意哼了哼:“好,好!”连手都没有举起,眼睛却在欢迎的人群中寻找故人。

  此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子在人堆中边挤边喊:“壬老,壬老!”

  王闿运循声望去,脸上立刻满是笑容,便不再管身边的大公子和内史长,迈开长步走过去,一边也喊起来:“哭庵,你也来了!”

  哭庵是易顺鼎的号。易顺鼎是湖南龙阳人,字实甫,中过举,做过道员,现正在总统府印铸局做代理局长。哭庵是个成名很早的诗人,八九岁时诗就做得很不错了,十三四岁便诗名满三湘,与曾广钧平分秋色。王闿运很赏识他俩,称曾为神童,易为仙童。哭庵才子气十足,不仅与樊樊山一道领京师诗界风骚,又和一批贵公子一起做了京师票友会的首领。他喜捧名角,尤爱捧名坤角。每当长得漂亮又唱得好的女戏子出场时,他就会在戏园子中大喊大叫,大声鼓掌。知道的,说他是个不拘形迹的老才子;不知道的,说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癫子。

  易顺鼎喘着气来到王闿运的身边说:“壬老,终于把你盼来了。明天我在萃华楼做东,请了樊樊山、鲜灵芝等一班人来作陪,你老一定得赏脸。”

  “鲜灵芝是谁?”樊樊山的大名,王闿运是知道的,但鲜灵芝是何等人,他从来没听说过。

  “鲜灵芝是当今京师第一大名坤,人长得漂亮,戏也唱得好。”易顺鼎眉飞色舞地说,“我叫她干娘,她叫我师父,彼此两相抵消。”

  人群中有人发出笑声。

  “她多大年纪,你叫她干娘!”王闿运笑着问。

  “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易顺鼎连说了两声。

  “你这家伙,真正的老不死,二十五岁的女人你叫她干娘!”王闿运在易顺鼎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后大笑起来。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才子兼癫子的脱俗性格。

  易顺鼎咧着嘴笑了笑,说:“壬老,京师菜馆里佐料都好,就是酱油不行。湘潭酱油,全国第一,你老带酱油来了吗?”

  王闿运说:“别的东西没带,酱油倒是带了一坛子。”

  “那就好,那就好。”易顺鼎一时灵感上来,说,“壬老,我送你老四个字:湘潭出酱。但此酱非彼将。”

  王闿运立即接上:“哭庵,我也送你四个字:龙阳出相。但此相非彼相。”

  易顺鼎先是一愣,接着便捧腹大笑起来:“壬老,你老厉害,这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骂我。”

  随着易顺鼎的笑声,人群中许多人也笑了起来。有些人还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在笑些什么。原来,王闿运借用一个典故在戏谑这位老顽童。

  战国时魏王有个男宠,封为龙阳君。人们对男宠另有一个称呼:相公。易顺鼎为龙阳人,所以王闿运说“龙阳出相”,然此“相”乃相公之“相”,非宰相之“相”。正与易顺鼎的“酱”乃酱油之“酱”非将领之“将”针锋相对,而骂得更尖刻。

  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应对是如此机敏快捷,令月台上所有欢迎的人惊叹。

  阮忠枢走前一步说:“王老先生,袁大总统有要事不能亲来,他将他的座车专为派来接你。请上车吧!”

  顺着阮忠枢所指的方向,王闿运看见一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停在那里。众人莫不为总统对他的特殊礼遇而面露艳羡之色,不料王闿运却回过头来问杨度:“皙子,你是坐轿还是坐马车来的?”

  杨度答:“我是坐马车来的。”

  王闻运对阮忠枢说:“阮大人,这洋车我坐不惯,我还是坐皙子的马车到寓所去,烦你和大公子将车开回去,转告慰庭,就说我领情了,他忙,改日我去拜会他。”

  阮忠枢颇觉为难:专门来迎接的,又怎么能开空车回去呢?袁克定已从不少湖南籍京官中略知老先生的古怪脾气,便说:“一切就您的便,我们不勉强。家父说了,后天在总统府设宴为您洗尘。”

  王闿运扭过头对站在身后的周妈说:“总统府你知道在哪里吗,就在皇宫里。”

  周妈兴奋地说:“那我们后天就可以看到皇宫了!”

  “是的,可以看到皇宫了。”王闿运笑着,又郑重其事地对袁克定说,“芸台先生,烦转告你父亲,后天请我时一定要容许我把拐杖带进去。”

  袁克定不明白他的意思,说:“您带不带拐杖都没有关系,我会安排人搀扶您的。”

  “不劳你安排人,我有我的专用拐杖。”王闿运指了指周妈说,“这根拐杖就是她。”

  袁克定这时才注意到老头子身后站了一个又矮又胖又土又丑的老妇人,不觉傻了眼。月台上的众多欢迎者同时发出哄堂大笑。

  王闿运一行被安排在西单牌楼武功卫二号,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

  第二天,杨度陪着母亲和叔姬来看望老师。代懿见叔姬来了,欣喜异常,把从湘潭带来的土产都搬出来,又拿出那件镶有孔雀羽毛的披肩。代懿的殷勤,叔姬仿佛没看见似的,她只跟公公说说话,对其他人,包括代懿在内都很冷淡。代懿心里很难过。吃过晚饭后,李氏老夫人起身告辞,叔姬也跟着起身。大家都劝她就住这里,不要再去槐安胡同了。叔姬坚决不肯。

  王闿运见此情景,知儿子与媳妇之间裂痕已深,得慢慢弥合,急不得,便对叔姬说:“好吧,过几天代懿去看望你们。”

  代懿递给叔姬一大包土产,叔姬没有接,只把那条披肩带走了。代懿目送着叔姬一行渐渐远去,心里空荡荡的。

  晚上,总统府来人下帖子。帖子上写着明天中午大总统在居仁堂为湘绮老人接风,并没有提到周妈。

  周妈对王闿运说:“老头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了。”

  “为何?”王闿运问。

  “袁大总统没有请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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