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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这个普普通通的老妓女对国事看得这样深刻,令王闿运大为佩服。他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对。第一要团结,自古以来没有争权夺利私斗不止而能把国家治理好的。”

  “这第二,依我看就是要为百姓办实事。”王金玉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说,“国家是由老百姓组合起来的,只有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这个国家才算建好了。这几年当官的只图巩固自己的权力,完全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去年春天,黄陂、孝感闹春荒,十多万人涌进汉口。一个个面黄肌瘦,不成人样,饿死病死的成千上万,湖北军政府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问问。当这样的官,对得起天地良心吗?”

  这番话说得王闿运心情沉重起来。岂但是湖北,湖南不也一个样吗?这几年有谁来问问种田人的生活?长年居乡间的王闿运对农人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他轻轻地摇摇头,似对这个现状表示无可奈何。

  “我是一个老百姓,不懂治理国家的大道理。依我看,国家要整治好,这两条是务必要办到的。壬老,你见了袁大总统一定要说服他做到这两点。如果这样,你这个国师就当好了。”金玉用细细的长眼睛满怀深情地望着他所爱戴的老前辈。“壬老,假若袁大总统不听你的,你不如不住北京,干脆住乡下养老还好些,免得后人骂你与他们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我是决不做的。”王闿运坚决地说,“我年轻时都不愿意与当权者同流合污,何况现在,黄土埋到了脖子上了,我还会自毁一生的清白吗?”

  “壬老,你听说了吗?据说袁大总统要当皇帝哩!”王金玉又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没有呀,我一向住乡下,孤陋寡闻;你说给我听听。”王闿运眯起两只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妓女。昏昏花花的眼神里,他又似乎觉得金玉没有变什么,还是二十年前的风姿绰约,还是二十年前的热肠可爱。

  “我也是前不久听一个北京来的老朋友偶尔说起的。”王金玉从大襟衣开口处抽出一条素色手绢来在嘴巴和鼻子之间擦了擦,说,“也不知是真是假。现在袁大总统不就和先前的皇帝一个样吗,他要做什么皇帝呢?想做皇帝,无非是想为子孙谋皇位而已。壬老,这两千多年来的皇帝幸而被推翻了,再也不能复辟了。把天下看作一家一姓的私产,子孙相传,这是最坏的心思了。假若再出刘阿斗、晋惠帝那样的蠢皇帝,国家不会弄得一塌糊涂吗?”

  王金玉说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她赶紧把手绢拿到嘴边。王闿运想起那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和“没有饭吃何不吃肉糜”的晋惠帝,也不觉笑了起来,说:“这子孙的贤与不肖真的与父祖没有多大的关系。你看刘玄德多英明仁厚,偏偏生出一个蠢宝后主阿斗。司马懿何等奸诈权变,却不料后代又出个白痴司马衷。就说曹操家里也这样,那个让国与司马氏的曹奂,跟祖父比起来,简直无半点曹家的血统。”

  说起曹家之事,王金玉猛地想起二十年前一件旧事来,说:“壬老,你还记得那年在长沙答应我的一件事吗?”

  “何事?”王闿运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说你用小楷给我抄一篇曹子建的《洛神赋》。在长沙那几天事多,你没有工夫,说以后再给我写。二十年了,你也没写。”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王闿运拍拍脑门子。“不过,二十年来我这也是第一次再见到你呀!”

  “那你还践不践诺呢?”王金玉有意逗弄一下。她心里想:八十多岁的老翁了,还能作小楷吗?

  “君子一诺重千金。”王闿运说,“我现在就给你写。”

  “真的就写?”王金玉笑着问。

  “真的就写。”王周运义无反顾地回答。

  “好,我给你磨墨。”王金玉进书房拿文房四宝。

  “金玉!”王闿运喊道,“我没带眼镜来,你给我找一副老花镜,还烧几根大蜡烛。”

  王金玉摆好纸笔后,又兴致勃勃地拿来一副眼镜和两只大红蜡烛。

  “这是我平时看报用的眼镜,您戴戴看合适不?”

  “正好,正好。”王闿运一边戴一边说。

  王金玉将大红蜡烛点燃,小小的客厅里顿时充满了融融的烛光。她一边磨墨一边问:“要我把《昭明文选》找来吗?”

  “不要,我记得。”

  “这大年纪了,您还记得?”王金玉惊讶地问。

  王闿运笑着说:“要说四书五经,我倒真有不少已经背不出来了。若说这些艳诗绮文,就好像刻在我的骨头上似的,只要骨头不烧成灰,就始终在上面。”

  老名士这句坦诚的爽快话,使老名妓欢欣不已。她帮他将纸摊开,拿来一条铜尺压着一头,又怕光线不足,再点起一支红蜡烛,自己用手擎着,站在一旁随时移动。

  王闿运拿起笔来,默默地运了运气。这充满了书卷气息的妓女香巢,这温馨艳丽的大红烛光,这虽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烟花侠女,使得王闿运热血涌起,情绪大增,他仿佛觉得自己人未老,心犹壮,仍如年轻时的风流调悦,仍有年轻时那股浓情艳恋,细细的笔杆在他手中不颤不抖,多年不作的小楷字一笔一画,一字一行,笔酣墨饱,齐齐整整地出现在白纸上。王闿运写一句,王金玉抑扬顿挫地念一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烛光下,老名士与老名妓一写一念,配合默契。曹子建笔下那美丽多情的洛神,那神人相交的幻境,将他们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们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彼此间更为情投意合,灵犀相通。

  “爹,你原来在这里,害得我们找得好苦!”王代懿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嘘嘘地喊着。

  良儿听见四叔的声音,忙从书房里出来。

  “喊什么?”这么难得的佳妙气氛,猛地给代懿扰了,王闿运很是恼怒。他瞪了儿子一眼,斥道,“什么事这般心急火燎的,让我舒心地玩半天,你们都不容许?”

  代懿见父亲发火了,便垂手侍立一旁,低声说:“段都督今夜九点钟来客栈回拜,已打发人来通知了。”

  王闿运松了口气说:“我说多大的事!你就对来人说我爹不在,免掉回拜算了,要这样到处找我做什么?”

  代懿急道:“段都督要回拜,我怎么能挡他的驾。爹,快回去吧,还来得及!”

  “好吧!”王闿运无可奈何地说,“还有几句话就完篇了,你等着吧!”

  又转脸对王金玉说:“继续来,我写你念。”

  王金玉又将手中的红蜡烛高高举起。王闿运接下去写着,王金玉轻轻地诵读:“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驷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写完了!”王闿运停下笔,兴致犹未尽。

  代懿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爹,可以走了吧!”

  “慢点,我还得写段跋语才是。金玉,你说呢?”王闿运又拿起笔来。

  “壬老肯留下一段跋语,那真是太给我面子了。”王金玉欢快地说,忙拿起剪刀来将烛芯剪好,室内的烛光亮多了。

  代懿作不得声,只得暗自叫苦。

  王闿运略作思考后,写道:

  仲夏,闿运应世侄之邀,北上京师,路过汉口,寻访二十年未见面之侠女王金玉。喜其风采不减当年,晤谈至欢。金玉向余索还二

  十年前之旧债,余慨然允诺,为之书陈思王《洛神赋》。盖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

  当王金玉念到“盖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一句时,两只眼睛已滚动起泪花来,说:“壬老之情谊,金玉生生世世不能忘怀。”

  王闿运放下笔,对儿孙们说:“我们回客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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