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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诵诗的声音提得更高了:

  法运都随国运移,一般同受外魔欺。踏翻云海身将老,独立人无泪自垂。

  万事都归寂灭场,青山空惹白云忙。霜钟摇落溪山月,惟有梅花冷自香。

  杨度合上诗稿,叹道:“到底是出家人吟的诗,吟到后来,都自我解脱了。”

  “你道我是真正解脱了?”寄禅冷笑道,“若是真正解脱了,前面那些诗是如何吟出来的。”

  杨度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我倒要请教法师,是法师本身修炼的功夫尚不到家呢,还是说到底,佛门也不可使人自我解脱。”

  寄禅盯着杨度看了半天,说:“皙子,我看你这几年还不是谈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跟你订个约:圆寂之前,我将这一生在佛门中修得的禅理与你做一番长谈,如何?”

  杨度说:“性好是好,万一没有机会怎么办?”

  寄禅道:“自从那年我与你同去沩山密印寺,我就觉得你与我佛门有缘分,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机会就一定有。若是没有这个机会,便是我看错了。你说呢?”

  “对。”杨度说,“这大概就是佛门所说的随缘自化吧!”

  “说得好!”寄禅高兴地说,““子,你的禅性极高,我们缘分不浅,那一天一定会有的。”

  杨度笑道:“大法师,说了半天的话,还不知你这次到京师来究竟为了何事哩!”

  “你一直不问我,总缠着师妹不放,我哪有空隙说这事呀!”寄禅也笑道,“我这次来京师,正是来找你帮忙办一件大事的。”

  “找我帮忙?为什么大事?”杨度很惊讶:我能帮出家人办什么?

  “是这样的。”寄禅喝了一口茶说,“我们准备成立一个全国佛教总会,已拟好了一个章程,请你帮忙递给朝廷。”

  杨度觉得奇怪:僧尼们也要立会建党了,这不是怪事吗?“你们这个总会,与自立会、光复会是不是一样的?”

  “你扯到哪里去了!”寄禅打断他的话,敛容道,“我们出家人不过问政事,你怎么想到会党上去了!”

  “那你们成立全国总会做什么?”

  “佛教全国总会是为佛事设立的。”寄禅慢慢解释,“全国寺院有近万处,僧尼有十余万人,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就有很多好处。现在日本及南洋各国都有佛教总会,惟独我们中国没有。好比说,总会成立后,我们就可用总会的名义召集一批高僧重新校勘佛经,在此基础上将一批重要经典重新刻印。还可以办一个佛教学校,将全国一些大寺院的住持、监院、维那、知客等高级职事人员轮流招进学校念经书,请高僧传授。还可以联合起来保护佛界本身利益。比如说,现在各地寺产被人侵占得厉害,毁寺毁佛的事屡有发生。佛教总会成立后,就可以为他们说话。”

  杨度说:“如此说来,成立佛教总会也是一桩功德。”

  “阿弥陀佛!”寄禅郑重其事地念了一句佛,将一叠纸递过来说,“你就做一件好事,积这桩功德,设法将这份章程送给朝廷,求朝廷批示同意,我们才好名正言顺地去建会。”

  “好。把这份章程递上去不难,难的是谕旨同意。”杨度接过章程,放在桌上,说,“法师想想,现在国事这样艰难,摄政王时刻担心江山保不住,他哪有心思考虑你们出家人的事,只怕是见到‘会’这个字,他便早已心存戒备了。”

  “试一试吧!”寄禅叹口气说,“净无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总要试一下才安心。还是你刚才说的,随缘自化,勉强也是不行的。”

  “我尽量争取。”杨度又拿起章程翻了一下说,“若是前两年张相国、袁宫保都还在,这事又好办些。现在朝廷简直没有一个做事的人,只会争权夺利。”

  “哼!”寄禅冷笑一声。“眼下的中国,正如一条大海中漂荡的破船,船底已烂得灌水,船上的人还在为鸡毛蒜皮、互相打斗。师兄我不是危言耸听,你也要好自处之,满人的这个朝廷总在这一两年内就要彻底完了。这是当年悟宇长老圆寂前对我说的。”

  “就是雪窦寺的那个悟宇长老?”杨度惊问,“他既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一定见到了常人见不到的几微。他说了些什么?”

  “悟宇长老的确非比等闲人,他是道光皇帝亲赐的进士出身。”

  “噢,有这样的事?”杨度大吃一惊,“道光帝死去已五十年了,悟宇长老有多大年纪?”

  “悟宇长老圆寂时八十二岁。他三十一岁中的二甲三十六名进士,分发广西贵平一县。刚要赴任,老母死了,他便只得在家守制。”寄禅停住嘴,端起了茶杯。

  “十多年寒窗苦读,好容易盼到一个官位,却又做不成。”杨度惋惜。

  “正是你这话。”寄禅接着说,“悟宇长老当年也是这样想的。谁知两年后,洪杨在贵平县金田村起事,焚毁衙门,杀尽官吏。消息传来,悟宇长老惊愕不已,暗思这真是老母保佑,倘若去了贵平,岂不全家罹难?世事真难以预料。到了三年制满,天下更加大乱,加之老父病重,悟宇便决计不再出仕,在家读书侍亲。长老从佛经中得到了许多启示。后来其他书都不读了,一心钻研佛典。到了四十五岁那年夫人辞世,他心里悲痛,且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无牵无挂了,便干脆到雪窦寺祝发,穿上袭装,完全脱离了尘世。悟宇长老资质聪颖,学问高深,很快便成了佛界第一高僧。”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杨度叹道,“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他的路。”

  “好!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来为你剃度。”寄禅笑道,“只怕你娇妻爱妾的,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个决心是难下,那非要到对世事心死如灰的程度不可。”杨度也笑道,“先不说这个吧,法师你还是说下去,悟宇长老凭什么断定朝廷的寿命只有两三年了?”

  “悟宇长老说了许多原因,有些是大家都看到的。比如说强邻欺侮,国势颓弱,官吏腐败,百姓饥寒等等,都不说了,长老说了三个特别的征兆。”

  “特别的征兆?”杨度的兴趣大为高涨起来。

  “第一个征兆是,”寄禅平静地说,“当年的摄政王多尔衮护卫六岁的顺治帝入关。进北京城的前夕,在青龙桥头遇一卜卦者,他的卦摊上高悬一对联:眼盲能明古往今来事,手残善断痴男怨女情。多尔衮走近一看,卜卦者乃一瞎眼残臂的老头。心想,此人的眼睛瞎了,看不见我的强大军容,当然也就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此方可说真话实话。遂问卜卦者:‘据说关外的军队要进城了,他们能成气候,建朝立国吗?’卜卦者答:‘他们能坐天下。’多尔衮高兴,又问:‘皇上的天下能坐多久?’卜卦者答:‘得之于摄政王,失之于摄政王。’多尔衮身为皇叔,功劳最大,本有篡位之意,听了这话,心里暗自得意,又问:‘此话当真?’卜卦者说:‘当真。还有一句话:得之于孤儿寡妇,失之于孤儿寡妇。’于是多尔衮相信天下是他的,坚定了篡位之心。其实他理解错了。”

  “是的,卜卦者的话应的是今天。”杨度立时明白过来。“眼下不正是摄政王当政,孤儿寡妇当朝吗?”

  “第二个征兆是,”寄禅淡淡地说下去。“十年后顺治帝亲政,蒙古高僧哲布尊丹巴胡图克图来北京祝贺。顺治帝本是极尊佛的,对这位蒙古高僧十分礼遇,向他问大清朝的国运。蒙古高僧答:‘我身不缺,我国不灭。’顺治帝听后不解,但碍于至尊的面子,不便追问。于是又问:‘我朝可以传到多少代?’高僧答:‘十帝在位九帝囚,还有一帝在幽州。’顺治帝听后很高兴,对母后孝庄太后说:‘我朝可传二十代天子。’其实,顺治帝也理解错了。”

  杨度说:“蒙古高僧的话很费解。我身不缺,我国不灭。这话是什么意思?十帝,九帝,再加一帝,是二十帝也不错呀!”

  “看,难住了你这个才子了吧!”寄禅笑道,“我身不缺,乃指‘我’字不缺笔,若不缺笔,则国就不灭。反过来,若缺了呢?那就灭了。”

  杨度边听边一思索。蓦地,他明白了,笑道:“法师,你听我说,看对不对。当今皇上名溥仪,‘仪’(儀)字右下角为‘我”字。因为不能犯讳,所以凡书‘仪’字,当在右下角‘我’字下缺笔。按蒙古高僧的意思:‘我’字现在缺笔了,国家当灭亡了。”

  “对,对,不愧为才子。”寄禅笑着称赞。

  “不过,法师,下面的话就不好理解了。照高僧所说的,那就还得传几代。”

  “不是传二十代,你犯了顺治帝的错误。”寄禅说,“这是指满清入关后会有十个皇帝在位,而第九个皇帝被囚禁。至于一帝在幽州的话,长老说,可能指的是第十个皇帝会逃出北京,回到关外老家再度称帝。因为古时的幽州,除直隶北部外,还包括今天奉天的南部。”

  杨度插话:“我知道了,这被囚的是指光绪帝,他被慈禧太后囚禁了整整十年。从顺治到宣统,正是十位皇帝,皇祚到此也就终结。”

  寄禅点头。

  “那第三个征兆呢?”杨度急着问。

  “北京做了元、明、清三个朝代的都城,面南的三个大门恰恰都应了亡国那一朝的年号。”

  “这样巧吗?”杨度不禁一惊,随即扳着指头数着,“中间是正阳门,左边的是祟文门,右边的是宣武门。”

  “不错。现在我来问问你这个饱学之子,元代亡于哪个年号?”

  “亡于至正二十八年。”杨度顺口答。

  “这不应了正阳门的‘正’字?”

  “哎呀,真的。”杨度接着说,“明代亡于崇祯十七年。”

  “应了崇文门的‘崇’字了吧!”寄禅用食指敲了敲茶碗。

  “真是奇事了!”杨度两眼瞪得大大的。“不要说了,这宣统的年号恰恰应了宣武门的性宣字了。”

  “皙子你看,这三个征兆都应在宣统帝身上,大清朝还不亡码?”寄禅看着杨度说,“还有一条,悟宇长老没说,是我看出来的。”

  “法师慧眼看出什么了?”杨度觉得今夜学到了许多过去不曾接触到的学问,收获真是太大了。

  “你注意到了吗?同治帝冲龄即位,无子而终。光绪帝也是冲龄即位,也是无子而终,现在宣统帝又是冲龄即位。三世冲龄登基,两世无子而终。爱新觉罗的家族和气运到了这般地步还不灭亡,那就天理都不容了!”

  法源寺的暮鼓重重地敲了三下,远处传来隐隐的鸡鸣声。寄禅将碗里的余茶一饮而尽,说:“三更了,睡觉吧。佛教总会的章程,你明日再帮我好好看看,润色润色。至于递不递上去也无所谓了,这个朝廷反正要亡了。”

  说罢,倒在禅床上,很快便呼呼入睡了。

  杨度却久久不能入睡。满清的亡国趋势看来是不可逆转了,没有必要再为它效力了。生于末世,命运如此,也无可奈何,只是这满腹帝王之学没有施展的天地,未免太可惜了。寄禅的事可以移到新朝去办,而自己在新朝中算得什么呢?新朝自有它的一班子佐命大臣,还会给自己留下一席之地吗?

  几天后,杨度通过载泽将佛教总会章程递给了载沣。此时的载沣正在为立宪制下的第一任内阁的权力分配弄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这档子事!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塞进了废纸篓。寄禅在法源寺等了半个月,自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只得回天童寺去了。

  不久新内阁公布。设总理大臣一人,由奕劻出任。协理大臣两人,由徐世昌、那桐担任。另设外务、民政、度支、学部、海军、陆军、法、农工商、邮传、理藩十部。十三个国务大臣中满人占了九个,九个满人中六个是皇族,于是国人讥新内阁为皇族内阁。

  载沣借立宪加强皇族势力的真面目暴露无遗,海内外热心立宪者尽皆失望,革命派在各省发起的武装起义前仆后继,硝烟弥漫四境,枪炮声此起彼伏。这座由关外满人搭起的已历二百六十八年之久,既演出过雄奇壮丽的喜剧,也演出过辱国病民的悲剧的大戏台,已经朽烂殆尽摇摇欲坠了。

  终于,武昌楚望台响起了震动人寰的炮声,悟宇长老的预言证实了,古老的中华民族的史册盼来了它辉煌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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