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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寄禅忙说:“师妹,我看不必了。”又转过脸对杨度说,“皙子,我今天有件要紧的事去办,就不在这里说话了。我在法源寺里挂单,明天夜里我在寺里等你,我们再好好叙话。你一定要来!”

  说完,又望了净无一眼便走了。净无也不再和杨度搭腔,赶紧转回庵里,把大门关了起来。倒是杨度一个人在庵门外默默地站了很久,他看得出寄禅和净无之间的关系非比一般。

  法源寺是北京城内年代最老、规模最大的寺院,位于宣武门内法源寺前街。它创建于唐贞观十九年,当时叫做悯忠寺。后来宋钦宗被金兵从汴梁掳至燕京,就囚禁在这里。明代改名为崇福寺。清雍正年间改建后更名为法源寺。

  寺内共有五进院落。第一进为天王殿,第二进为大雄宝殿,第三进为观音阁,第四进为毗卢殿,第五进为藏经楼。法源寺最引以自豪的便是这个藏经楼。它藏有唐人和五代人的写经,以及宋、元、明、清各种刻本,还有用西夏文、回骼文、傣文、藏文、蒙古文书写的佛经,是我国寺院中藏经最多、版本最珍贵的藏经楼之一。藏经楼一楼左边有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客房,专为接待国内各寺院的高僧,寄禅就是以浙江天童寺住持、著名诗僧的身份住在这里。杨度进了法源寺,略一打听,便有一个小沙弥把他带进这间房子。寄禅早已沏好了名贵的天童茶在等候他了。

  自从光绪二十九年杨度第二次东渡日本以来,他们已经整整七年没有见面了。这期间只有智凡法师在他们中间充当过一次青鸟。这次法源寺重聚,杨度没有询问寄禅这几年来的行踪,却抓住慈悲庵的那一幕师兄师妹别情来打趣他。

  “想不到大法师也有儿女私情。真佛面前不烧假香,你今天当着我这个真正的师弟面前,把那个假冒的师妹的根由说清楚。否则,我就把她公之于十方丛林,让他们晓得原来得道高僧,竟是个风流情种。”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寄禅赶紧制止:“皙子,这里是法源寺,不是湘绮楼,怎能这样放声大笑,惊动了长老,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杨度笑道:“莫拿这个来打岔,快好好交代。做个风流诗僧有什么不好?曼殊法师就是一个顶顶有名的风流诗僧。在日本时我最喜欢和他交往,倒是那些一本正经只晓得打坐数念珠的和尚,乏味极了。曼殊年少,法师年老,一老一少,相映成趣。哪一天我过得不如意了,也祝发入空门。我们三人,一老一少一中年,鼎足三立,做三个风流诗僧闻名于世。”

  杨度越说越得意,寄禅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瞒你说,我也喜欢曼殊法师,只可惜无缘与他谋面。”

  “不要紧,听梁卓如说他就要回国了,我来介绍你们认识。”

  “那好,我多时想结识他了。”寄禅真诚地说,“大家都说我是诗僧,其实,当今真正的诗僧要数他。他的诗有一种佛门韵味,我写了一辈子的诗,自认不及他。看来这不关乎苦吟,而是关乎慧根。最近我在《南社丛刊》上读到他的一首诗,真是妙极了。”

  “这诗怎么写的?”杨度兴致勃勃地问。

  寄禅拖长声调背道:“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背完后又情不自禁地赞叹:“齐己、皎然皆不如,堪称我禅门第一诗人。”

  “噢,这首诗我早几年在日本时就读过。”杨度说,“你知道,他这首诗是为谁而作的吗?”

  寄禅摇摇头。

  “他是为日本一个名叫百助媚史的艺伎而作的,此人是他眷恋多年的情人。”杨度说到这里忙刹住。“我不和你扯远了,还是好好交代你的慈悲庵的师妹吧!”

  “真拿你没办法!”寄禅苦笑道,“这事既然让你撞见了,我也只得跟你说一点了。其实,师兄我一生所缺的正是这‘风流’二字。若多一分风流,也就不会苦了净无了。”

  杨度插话:“看来大法师与那位女菩萨真有一段动情的故事了。”

  “唉,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寄禅收起笑容说,“光绪十年,我第三次去雪窦寺,谒见悟宇长老。长老那时正在讲授《心经》,四面八方都有僧尼前来听讲。我也在寺里住了下来,早晚两次听长老的课。有一天,突然有个年纪轻轻的女尼走进我住的禅房,说是听人讲我爱写诗,要看看我的诗。我那时只有三十多岁,血还很热,见有人要看我的诗很高兴,便把诗稿拿出来给她看,又详详细细地把每一首诗讲给她听。这位女尼很爱诗,隔两天又来看,于是我又讲。这样一来二往就很熟悉了。她的法名叫净无,是杭州城外覆舟庵的,来此挂单半年了。我问起她出家的缘由。才知她原是旗人,父亲是杭州旗营一个小把总。后来父亲病故,家里无钱运柩北归,便把她嫁给浙江臬司做小老婆。这臬司也是旗人,过门那年,已是七十三岁的老头子了。两年后臬司死去,大老婆容不得她,将她赶出家门。她无法生存,无可奈何地进了覆舟庵,削发做了个尼姑。净无的身世很苦。我们都是苦出身的,彼此互相怜悯。一个月后,她突然对我说:师兄,我们一起还俗吧!我听后大吃一惊,说:我已在阿育王寺舍利塔前烧去了两指,立下了海誓,如何能背叛还俗?净无再没说二话,便出门了。第二天上午没有见她听讲经,到了下午我一打听,才知道她回杭州去了。两年后我去杭州,特地到覆舟庵去找她。庵里的女尼告诉我她到京师去了。我想,她原是旗人,一定是还俗回籍了。从此便不再想这件事了。前几天我来京师,住在这里,与轮浆大法师谈起京师丛林中的僧人。他盛赞慈悲庵的净无法师禅学精妙。我心里想,这个净无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净无?怀着这个念头,我那天去了慈悲庵。一见面,果然是净无!我们惊喜极了。净无说,二十多年来,她常常记起我。遭到我的拒绝,她心里很凄苦,便只有一心礼佛,以钻研佛经来摆脱那层俗念。我听了心里直难受。”

  杨度插话:“既然你难受她记念,再一起还俗也不迟呀!”

  “我都六十岁了,净无也快五十了,还还什么俗!”寄禅的眼神黯淡起来,慢慢地说,“若是真有缘的话,来世再圆这个梦吧!”

  杨度笑道:“大法师,我现在明白了,你的诗没有曼殊那股韵味,确如你所说的,关键不是慧根不够,而是情缘不足。倘若你一边做和尚,一边又和净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话,那样做出的诗决不会在曼殊之下。诗源乎性灵情感,源头枯窘了,何来涓涓流泉,浩浩江水!”

  寄禅笑着说:“皙子呀,你说这话,当心佛祖报应你。”稍停又点点头说:“你诗源乎性灵情感也有道理。最近得知日俄协议签订、日本吞并韩国等消息,对国事的感愤,激发了我的诗情。我写了几首小诗,自认为还不错,你不想看一看吗?”

  “怎么不想看?”杨度说,“到法源寺来会你,就是要来看看你这几年写的诗。”

  寄禅从布包袱里拿出一本簿子来,上面题着“八指头陀诗稿之十”的书名。他翻了几页,递给杨度。杨度看那上面写着“感事截句附题冷香塔并序”。序文为:“余既题冷香塔铭,活埋计就,泥洹何营?一息虽存,万缘已寂。忽阅邸报,惊悉日俄协约,日韩合并,属国新亡,强邻益迫,内优法衰,外伤国弱,人天交应,百感中来。影事前尘,一时顿现,大海愁煮,全身血炽,得七截若干章。师恩未报,象教垂危,髑髅将枯,虚空欲碎。掷笔三叹,涓矣长冥!”

  杨度说:“忧时如此,看来大法师情缘并未尽。”

  于是轻轻地吟起来:

  落月哀猿不可听,声声欲唤国魂醒。莫教遗恨空山里,谁认啼鹃望帝灵?

  修罗障日昼重昏,谁补河山破碎痕?独上高楼一回首,忍将泪眼看中原。

  杨度惊道:“大法师,你哪里像个出家人,分明与我辈一个心情嘛!”

  又念下去:

  联盟无奈岛夷绝,合并何堪属国亡!欲巩皇图凭佛力,白头垂泪礼空王。

  茫茫沧海正横流,衔石难填精卫愁。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

  “好!”杨度击案。“真一个空门陆放翁!风流诗僧你不算,爱国诗僧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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