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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正在此时,东三省又来了许多请愿代表。载沣不能再容忍了。他命令民政部和步军统领衙门将东三省代表递解回籍。又将活动最厉害的天津籍议员温世霖发戍新疆,并下令各省督抚弹压请愿代表。这第四次请愿胎死腹中。大清国的国会,一直到它的覆灭始终没有开成。

  杨度是坚决地站在国会请愿派这一边的。他与张謇、汤化龙等人频繁接触,为他们出谋画策。为配合国内请愿派的活动,他在《顺天时报》上发表《布告宪政公会文》,申言自己力主速开国会,以救危亡的一贯态度。并尖锐指出,外人图谋瓜分灭亡中国,乃今日中国最为危险之事。同时又强调,只有实行君主立宪制,才是中国救亡图存的最好出路,而自己“本最初救国之怀,负天下安危之责,不以一时毁誉得失而易往昔之宗旨”。这以后他又上了一道速开国会折,大声疾呼“非速开国会不足以救国势之危”。奏折递上去后杳无音讯。他愤而交《帝国日报》公之于世,表示对国会请愿活动的公开支持。

  以载沣为首的朝廷对宪政假热心真反对的态度,内外国事的日益艰难,使杨度的心情甚为抑郁,这期间虽有亦竹生女,静竹瘫痪渐有起色之喜,也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快乐,而张之洞的病逝和夏寿田遭家祸请假回籍,又给他增加几重优愁。

  刚办过七十二岁寿筵的张之洞便病入膏肓了。临终的这天中午,长子仁权慌忙上报朝廷,被国事搅得昏头昏脑的载沣这时才想起要去看看他。张之洞从武昌调到北京后,一直处在衰病之中,这次病情急剧恶化,其原因正是来自载沣。

  半个月前,张之洞扶着病躯亲登醇王府,指出载沣执政以来许多不妥之处,其中最大的失策在于专用亲贵。兄弟连翩长陆、海军大权,实为先朝未见,望改弦易辙。载沣不但不听,反而叫他只宜静心养病,不要多管国事。张之洞身任疆吏数十年,早已养成了颐指气使的骄慢气习,现在做了领班大学士、军机大臣,一片好心为了国家的安危而不顾自身的安危,这个被他视同孙辈的年轻人,居然可以摆起监国的架子,教训他?张之洞当面不敢顶撞,回到寓所后捶胸打背高声叫道:“不意受此等气,今日始知军机大臣不可为也!”连叫两声后,大口大口的血便不可遏制地吐出来,从此一病不起。中外名医迭进方药,均告无效,病势日渐危险。但他头脑依旧清醒。见载沣来了,他仍想以儒臣的一片诚意,对这位年轻摄政王作最后一次规劝,使之明瞭亡国危机已迫在眉睫,从而猛然醒悟,振作朝纲。

  当载沣来到病榻前时,张之洞勉强睁开眼睛说:“惊动王爷,心实不安。”

  载沣说:“老中堂公忠体国,有名望,好好保养。”

  张之洞十分吃力地说:“公忠体国,所不能当,廉政无私,不敢不勉。”

  谁知这几句话大大地刺伤了载沣的自尊心。因为张之洞上次力谏他不该让两个兄弟做陆、海军大臣,其理由便是应避彻私之嫌。

  载沣很不高兴地起身说.:“老中堂,你病得很重,不宜多说话。有什么话,等病好了再说吧。我很忙,先走了。”

  张之洞想得好好的一番正言悦论无法说出来,气得闭上眼睛不理载沣。

  载沣刚走,小皇帝的师傅陈宝深进来探视,问:“监国刚才说了些什么?”

  张之洞轻轻地摇摇头,叹道:“他什么话也没说,也不让我讲话,大清国的国运已走到尽头了!”

  张之洞将子孙唤到床边,吩咐仁权执笔,在他早已写好的“勿负国恩,勿坠家风”的遗训上再加几行字:“吾生平学问行十之四五,治术行十之五六,心术则大中至正。”

  就在这天夜里,一代名臣张之洞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张之洞死后不久,夏寿田的父亲、陕西巡抚夏时,被御史以贪污罪名弹劾革职。夏时六十五岁了,受此打击,旧病复发,卧倒西安寓所。他怕再也见不到儿子,修书一封到北京。夏寿田得书,立即请假赶赴西安。夏时在儿子的安慰下,加之医治得当,病渐渐好了。夏时执意要回桂阳老家。夏寿田对老父千里之遥的归途不放心,便向翰苑请了长假,一路护送回桂阳。

  自从夏寿田离京后,杨度觉得京师的生活比往昔孤单多了。他从夏时的回籍想到袁世凯的革职,从袁世凯的革职又想到张之洞的去世,有时很有点时世苍凉、人生短促之感叹。

  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夏寿田回到了北京,当他突然出现在槐安胡同时,杨度一家真是惊喜万分。

  夏寿田这次利用回湖南的机会,特地到了湘潭,看望了恩师,也看望了杨度的老母和重子、叔姬等人。又带来了一大包杨家捎带的土产。

  杨度知道,夏寿田去湘潭,看望恩师自然是一大目的,他的另一个目的是要去看看叔姬。当然,杨度不会去点破这一层,但心里有点责备夏寿田孟浪了。叔姬和代懿关系冷淡已经几年了,他这一去,会给叔姬带来更大的痛苦,冷漠的家庭生活将会因此而更加冷漠。听着夏寿田笑嘻嘻地谈论这次湘潭之行的欢乐,杨度心想:说不定此刻,多情而内向的叔姬正在伏枕哭泣哩!

  夏寿田建议,为庆贺他回北京,中秋节那天他做东,两家结伴游江亭。亦竹一听忙拍掌附和,杨度和静竹的脑海里蓦地激荡起波浪。是的,一晃十二年过去了,江亭真值得旧地重游!

  几天来,静竹的双腿好像顿时好多了。她每天自己支起两根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痛得满身流汗也不休息。静竹的精神显得异常的昂奋,她每天坚持走三四个小时,似乎也不太觉劳累。

  中秋这天一大早,夏寿田便雇了一辆双驾马车来到槐安胡同。夏寿田的夫人陈氏没有来,说是病了,其实这两天她又跟如夫人岳霜闹意见了。见夏寿田宠着岳霜,她心里嫉妒,不愿来。杨度和亦竹搀扶着静竹上了马车,接着大家都登车。两家五个大人,连带未满周岁的莺儿,一共六人,由两匹铁灰色蒙古马拖着,有说有笑地向宣武门外奔去。

  江亭一带仍是十二年前的老样子。那一片空阔的低洼地依然是芦苇丛生,野凫出现,很是荒凉。古老的慈悲庵墙破瓦缺,摇摇欲坠。不时从里面传出几下钟罄撞击声,好像那不是在做佛事,而是在证明这个破败的古刹中还有僧人住着。围绕慈悲庵四周,似乎多了几间茶肆酒馆。

  今天是中秋节,游客比往日要多,茶酒店里生意很好,有几家还请了艺人说书唱曲。原本到这里来是图个清闲的,却也弄得跟王府井、大栅栏一样的嚣嚣闹闹。夏寿田见了直摇头。好容易觅得一家,高高挑起的布帘上写着“闹中静茶室”五个字。夏寿田说:“这个名字取得好。”

  茶室不大,布置得颇为雅致。门前摆着数十盆菊花,黄黄白白的,正迎着秋风开得旺盛。杨度说:“就这家吧!”

  大家进了茶室。店家十分殷勤,忙擦拭桌凳,端来一大壶菊花香茶,又摆开满桌糕点,正中一盘芝麻月饼。店家特别说明月饼是应节的,奉送不收钱。岳霜称赞:“你这个老板会做生意!”

  店家两眼笑得眯成一根线,说:“太太过奖了,大过节的,老爷太太们光临我这个小店,真是赏光了。不瞒老爷太太们说,小人也读过几句书,在琉璃厂做过多年的书生意。年岁大了,不耐吵闹爱清静。我见这江亭是个清静的地方,八年前在这里开了一个小茶室,不图赚钱,只图个幽静。不想这茶酒店多了。也不安静了。看来这天子脚下找不到一块安静的地方呀!”

  夏寿田见这茶博士很有点个性,心里喜欢,便问:“老板高姓?府上哪里?”

  店家忙答:“不敢,小姓司马,单名一个起。祖上是正定人氏,从老爷爷起进的京师。到今年,咱们司马家做了八十八年长安客了。”

  杨度觉得司马起说话不俗气,也顶喜欢的,笑着说:“八十八年,那是道光初年的事了。”

  “是的,是的。”司马起哈着腰。“老爷爷是道光三年进京的。当初单身一人来京师混碗饭吃,到现在,我们司马家子子孙孙加起来有七十多号人了。自古来都说人丁兴旺是好事,咱倒有点蠢想,这人多不是好事。”

  亦竹插话:“为何不是好事?”

  司马转过脸,望着她说:“太太,你们是大富大贵的人,大概不做这般想。我们小户人家,人一多,糊口就是难事。小的有时常想,老爷爷当年若不进京,就在家里种地的话,如果家里有十亩地,老爷爷算是好过了。但是传到现在,七十多号人,这十亩地如何养活得了?京师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人在讨饭吃,那都是家里人多地少的缘故。依小的看,这人多不是好事,反倒是坏事了。”

  杨度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正在这时又进来几个人,司马忙说:“小的到那边招呼去了。小店虽是茶室,其实酒饭都有,需要的话,说声就行了。”

  夏寿田说:“正好,中饭就在你这里吃。”

  待司马老板离开后,杨度对夏寿田说:“这个茶博士有几分头脑。”

  夏寿田说:“是的。天底下其实有很多能人,或是家境不好,或是机遇不顺,沉沦下层,埋没一生,真是可惜。”

  杨度说:“正是这话。侯门多纨绔,草莽藏英雄,自古如此。”

  岳霜尝了一块月饼,连说味道好,又问亦竹:“静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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