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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张登寿插话:“我倒是喜欢先生叫我张铁匠,亲切,我本是铁匠出身。铁匠又怎么啦?当年田家镇打长毛,还多亏了孙昌国、孙昌凯两个铁匠兄弟哩!后来他们做了提督,彭宫保仍旧当面叫他们孙铁匠,他们听了乐呵呵的。我向来不认为手艺人卑贱。”

  王闿运点头说:“这话说得有志气。我看齐璜啦,这点你要向张登寿学。”

  “是,先生教训得对!”齐白石听了这话,心里暖融融的。他外表谦抑退让,其实骨子里是很傲的。他心里何尝认为自己出身木匠就卑贱,等闲做官的,他还瞧不起哩!只是嘴里常常这样说说,一来从世俗,二来他到底是穷人家出来的,祖父母、父母从小起就教导他:压自己一点,让别人一点,可以少惹很多麻烦。安分守己做人,这正是那个时代穷人家护身的一个法宝。

  “你也许不知道,我还有一个手艺人出身的学生。”王闿运颇为得意地说,“他叫曾招吉,铜匠,十三岁时从江西一副铜匠担子挑到湖南。他也好学,愿拜我为师,我照收,现在连你,我王某人门下就有三匠了。今后子孙们提起来,也是我王某人的一段佳话哩!”

  王闿运摸着微微上翘的长下巴,快乐地大笑起来。

  “先生,你收下我了!”齐白石惊喜地叫道。

  “收下了,你起来吧!”

  齐白石忙又磕了一个头,将身后背的黑背包解下,打开,露出一捆油腻腻的纸包来。他双手将纸包捧起,举过头,虔诚地说:“先生,学生家贫,送不起重金,这十条干肉,是学生堂客亲手喂的猪背肉烘干的,请您老笑纳。”

  王闿运起身,郑重其事地从齐白石手里接过,打开油纸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条肥瘦相间、黑里透红的腊肉,并冒出一股扑鼻香味。他把腊肉放到书桌上,对齐白石说:“这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我外公生前对我说的。他老人家做了一世的穷塾师。”齐白石诚惶诚恐地回答。

  王闿运说:“你用的是古礼。孔夫子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送十条干肉给孔夫子,他都收为弟子,我难道还不收吗?好!这十条腊肉我收下了。从今日起,你齐璜便是我王某人的弟子了。起来吧,起来好说话。”

  齐白石又谢了一句,这才站起,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等候先生的发问。

  “齐璜,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是刚束发的童子,不必这样拘谨。坐下来,坐下说话轻松些。”王闿运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木靠椅,又对张登寿说,“张铁匠,你也坐下。”

  待齐、张坐下后,他又朝着厨房喊:“重子,端茶来!”

  杨钧一听,忙托了个茶盘出来,上面放着两碗热茶,先把一碗茶放到张登寿的面前,又将一碗茶放到齐白石的面前。齐白石以为他是王闿运身边的书童,便只对他略微笑了笑。王闿运指着杨钧对齐白石介绍:“这是你的师弟杨钧。”

  杨钧忙叫了声:“齐师兄。”

  齐白石一惊,他刚才错把师弟当书童了,很觉得对不起,赶紧站起来,对着杨钧鞠躬:“请杨师兄多多关照。”

  杨钧被齐白石的举动弄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齐师兄,你比我大一截,该是我向你鞠躬才对。听说你的画画得很好,说不定我今后还要拜你为师哩!”

  齐白石受宠若惊,一个劲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个乡下的土画匠,画的画上不了大场面,今后还要请杨师兄多多指点。”

  齐白石这一副乡下人小心谨慎的神态,把王闿运逗乐了。他笑着说:“齐木匠,莫客气了,喝茶吧!”

  张登寿也拉了拉他的袍子说:“坐下吧,你再不坐下,杨重子不好意思了。”

  齐白石一边坐,一边说:“杨师兄,你也请坐吧!”

  杨钧也便靠着王闿运的身边坐下来。

  王闿运和气地问齐白石:“在家里读过什么书?”

  齐白石忙放下茶碗,挺直腰板回答:“回先生的话,学生三四岁时就由祖父万秉公发蒙教我认字。到了七岁时,认得了三百来个字了。八岁那年,过了正月十五灯节,祖父带我到枫林亭王爷殿,拜外祖父雨若公为师正式读书。开始读书时,外祖父教我读《四言杂字》,随后读《三字经》,再读《百家姓》。这年秋天,田里收成差,家里无法过日子。母亲对我说,这年头紧,糊住嘴巴再说吧!就这样,不到一年,《论语》刚开头,我就停学了,在家砍柴放牛拾牛粪。我怕学的字忘记了,常在家里点了松明在地上划字。后来我想,外祖父教的《论语》我要读完,于是每天出门时,把《论语》挂在牛角上。一到山脚边,我就抓紧砍柴拾粪。砍了一担柴,拾了一筐粪后,就读《论语》。有不认得的字和不明白的意思,我趁着放牛的方便,绕道到王爷殿外祖父蒙馆里去问。用了两三年的时间,终于把一部《论语》读完了。以后学木匠,先学粗木匠,后学细木匠。为了多赚几个钱养家,就自己学着画像。一直到二十七岁,才在胡沁园师的指教下读《唐诗三百首》。”

  齐白石用一口湘潭农家土话叙述着自己的求学经历,使得一旁的杨钧感动不已,心里想:“齐师兄家境这样苦,年纪这样大了,艰苦力学,真不容易,相比起来,自己就要惭愧多了,今后要好好向齐师兄学习。”

  王闿运也为之动容,说:“二十七岁开始求学问也不晚。《三字经》上不是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吗?你也二十七岁始发愤,正好应了古话。”

  说得齐白石咧开嘴笑了。

  “你的诗集带来了吗?”

  “带来了。”

  “给我看看。”

  齐白石将刚才打开的粗布包里的另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三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簿子。他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先生。

  王闿运见那簿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题了个书名:白石诗草。左下边写着几个字:借山吟馆主,下面还钤着一方红印。王闿运问:“‘借山吟’是什么意思?”

  “回先生的话。”齐白石答,“学生屋前有一座山,这座山一年四季草木青翠,学生常对着它吟诗,但这山不是学生家的,所以只能说‘借’。学生借此山吟诗,便把读书的那间屋取名叫‘借山吟馆’了。”

  “有意思。”王闿运称赞,“这间书房名取得雅致得很。齐璜,你有几个号?”

  “回先生的话……”

  “以后再不要说这种套话了!”王闿运打断齐白石的话,“我是个很随便的人,不拘形式。今后我们天天在一起,常常说话,你总套些这样客气话,有几多不自在!”

  张登寿也对齐白石说:“王先生最是平易洒脱,我们跟他老人家说话都随随便便的,你就莫讲客气了。”

  齐白石说:“先生这样对待我们做学生的,真是宽宏大量。”

  “你说说吧,你有几个号?”王闿运说着,顺手抓起了桌上的铜水烟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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