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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四章 佛门俗客

  与醉心帝王之学的哥哥相反,杨钧投在湘绮师的门下,专心致志学的是先生的诗文。哥哥有时跟他讲先生在咸同年间如何如何地与当时名流交往,腹中如何如何地充满了王霸之才,显得艳羡不已。十八岁的杨家老三不同意哥哥的看法,他认为湘绮师在帝王之业上完全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而他的诗文成就却是世所公认的。使他纳闷的是,为什么这样明摆着的事实,哥哥却看不清楚呢?更使他不解的是,湘绮师本人也不这样认为。杨钧记得,有一天在课堂上,先生神采飞扬,将一堂分析古诗十九首的课讲得如同天女散花,精彩纷呈。临下课时,又笑着对大家说:“今晚谁要是有兴趣,可到明杏斋来,我请他喝酒!”学生们问:“先生,今天有什么喜事了?”湘绮师说:“我今天收到二百两银子的润笔。”一个学生说:“先生平时常得润笔,也没有请客。这次为何请客?”湘绮师说:“你们不知,这二百两润笔与通常的不同。江南提督李朝斌是我的老朋友,他请我为他的尊人写一篇墓志铭。我对他说,你是咸同年间立过大功的湘军宿将,又清廉自爱,我敬重你,为你的尊人写墓志铭,我答应,而且不收你的润笔费。写好后寄去,今天他托人带来二百两银子,还有一封信。信上说,我是个武夫,纵然打了几场胜仗,算不得什么,你才是真正的霸才。你能为我的亡父写墓志铭,生者和逝者都很有光彩,照例二百两润笔费不能少。你们看,他许我为霸才,这才是我的知己。过去曾、左、胡、丁、肃、潘、阎、李诸公,或赞许我的经济,或赞许我的文章,但没赞许我为霸才的。就凭‘霸才’这两个字,我不能拂他的意,痛快地收下了。你们说,我们师生该不该在一起痛饮几杯?”学生们都雀跃起来,齐声道:“该!”那天晚上,真的有十多个学生去明杏斋喝了酒。杨钧却没有去。

  诗文之余,杨钧则调色作画。他在绘事上很有天赋。过去在石塘铺,没有老师指点,他就学王冕那样,以造化为师,描摹山川景物、花鸟虫鱼的形态和颜色。数年来苦心钻研,居然无师自通。来东洲书院的时候,画出的东西已很成样子了。王闿运是个胸怀宽阔、兼容并蓄的良师,并不因杨钧爱画画而责备他耽搁正事,反而鼓励他。王闿运自己不善此道,却收藏了不少名画,他把这些名画都借给杨钧看,又给杨钧在衡州城里找了一位姓姚的绘画老师。每隔五天,杨钧进城向姚师学半天画。近一年来,杨钧画技大有进步。更令他喜悦的是,三个月前,当杨度还在京师的时候,王闿运收了一个会画画的木匠为学生。那天下午,湘绮师特为打发人来叫杨钧,要他立刻到明杏斋去。

  杨钧赶紧来到明杏斋。王闿运正在写日记。王闿运的日记与通常人的日记不同,他在其间记下许多读书心得,有的就是一篇学术小论文。他对此事看得很重,几十年来不间断。他放下笔说:“重子,过一会张登寿会带一个人来拜我为师,学作诗文。他叫齐璜,号白石,也是我们湘潭人,是个木匠,画画得很好,我看你也爱画画,一定会乐意见面的。”

  “太好了!”杨钧乐道,“我看看他的画到底如何,真的比我强的话,我愿跟他学。”

  “你先帮周妈泡两碗茶放在厨房里,过会子他们来了,你把茶端上来,不要周妈出来了。”

  杨钧年纪小,又清秀伶俐,更兼有姻亲的身份,王闿运对他尤添一分爱抚亲近。有时来了贵客,或是头次见面的生客,王闿运常常叫杨钧来替他端茶递水,以取代周妈的位置。杨钧知道这是先生对自己的器重,他非常乐意,干得也很称职。

  就在这时,杨钧从窗外看到张登寿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齐璜,这就是你钦慕已久的湘绮先生,你还不赶快过去行拜师礼!”刚一进书房门,张登寿便指着端坐在书桌边的王闿运,对身边那个高高瘦瘦的人说。

  “先生在上,齐璜叩见先生,求先生收下我做您老的学生!”齐白石边说边向前走两步,然后对着王闿运跪下来,接着便是三个响头,砸得青砖地嘣嘣做响,把在厨房里准备茶水的杨钧吓了一大跳,心里想:磕得这样重,不痛吗?

  王闿运凝神端坐着,正眼望着跪在地上的齐白石,只见他三十七八岁年纪,脸瘦长粗黑,额头上刻着很深的几道皱纹,尽管没有留胡须,也显得苍老,一件家织的颜色染得粗劣的青黑大褂子套在身上,显得别扭,似乎平生第一次穿长袍似的。王闿运还注意到,他下跪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袍子撩开,生怕膝头上的重力把它压皱磨破了。脚上没有袜子,套着一双厚底黑布鞋。浑身上下,一副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农的模样,惟有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使得阅人甚多的王闿运知道,这是一个外拙内秀的人。

  “齐璜,我早就听说你好学用功,但就是不肯做我的学生,今天怎么舍得到东洲来拜我为师了?”

  王闿运微笑着说,他心里其实对齐白石此举是十分高兴的。齐白石这些年来在湘潭县里是颇有点名气了。王闿运时常听到乡亲们说,白石铺出了个怪木匠,雕花手艺在湘潭数第一。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家境很贫苦,却染上文人习气,好吟诗画画。画出的人物花鸟,就像真的一样。有一次,他在翰林院供职的妻兄蔡枚功来信,说湘潭有人来北京,称赞木匠齐白石怎么怎么了不得,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国有颜子而不知,深以为耻。王闿运是个好名的人,恨不得将天下有才的人都收集在自己的门下,但这个木匠好吟诗,却不来拜他为师,他心里有点不快。有一天与张登寿闲谈,提起了这事。张登寿早就认识齐白石,便托人捎信给他,要他速来东洲拜师。

  “先生在上,能做您老的学生,是我的光彩,哪有不肯的道理。”齐白石依旧跪在地上,把腰伸得笔直,极为诚悫地说,“只是我齐璜出身卑微,是个木匠,家里穷,从小只跟外公念过一年书,后来得胡沁园先生关怀,又得到他家塾师陈少蕃先生的指教,才开始读《唐诗三百首》,学作诗。那些世家子弟、饱读诗书的人,都以做您老的弟子为光荣,我这样一个贫寒人家的粗人,哪里敢来投靠您老呢?”

  王闿运听了这话,态度更加和气了,说:“家里穷不要紧,我的学生大部分家里都不是有钱的。你说你是木匠,手艺人出身,不好意思。我王某人从来不嫌手艺人,张登寿就是铁匠嘛,我嫌不嫌,你问问他本人!我至今仍叫他张铁匠,那是叫顺口了,并不含轻视的意思,他也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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