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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不过,王益吾、叶焕彬等人的反对,归根结底只是书生的议论,可以影响人心,但毕竟成不了大事。右铭采用强硬的手腕,湖南的新政还是在推行的。今年春末,张香涛制军突然广为印发《劝学篇》,说中国之祸不在四海而在九州之内,又说这些年邪说暴行横流天下,倡民权民主的人都是祸国之贼。张香涛这个人你不认识,咸丰年间我在京师时与他交往很多,他是一个很不一般的人物。他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中探花,供职翰苑时为清流派的主要人物,尔后清流派均因得罪权贵而遭贬,惟独张香涛却官运亨通,由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没有几年又调升两广总督,起用老将冯子材,取得谅山大捷。来湖广这几年修铁路,建铁厂、枪炮厂,设织布、纺纱、缫丝、制麻四局,又创办两湖书院,政绩显赫。张香涛先前十分看重康有为,把康视为国士,而康又为皇上所倚重,这样一个工于宦术的朝廷大员,若没有从京师最上层获得不利于新政的最机密最确切的消息,他敢于刊发《劝学篇》,公然与皇上唱对台戏吗?”

  王闿运两眼望着杨度,似乎在向学生提出这个问题。杨度明白了许多,轻轻点头说:“先生分析得对,大家都说张制军最圆滑最会做官,他的确有可能掌握了最高的机密,春末时便已预见了初秋的这一幕。”

  “这就是山雨未来之前的满楼风。我得知你在京师与康梁徐学士等人接触频繁时,对代懿说,书痴自谓不痴,这回却痴了,所以急速召你回湘。”

  外面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住了,只听见屋檐水嘀嗒嘀嗒的响声,伴着周妈的轻微鼾声,愈加衬托出夜色的寂静单调。

  “先生,您刚才说年轻时就已看到了溪水边涌起的乌云,关于这一点,您老能详细给学生指明吗?”杨度前倾着身子延颈受教。

  “关于这一点,我今夜要好好地跟你谈谈。”王闿运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笑着说,“夜很深了,我肚子饿了,想必你也饿了,厨房里有现成的卤菜,前些日子赵明府打发人送了一坛胡子酒,还未打开,你也去搬了来,今夜我们师生就来个竟夕畅谈吧!”

  经先生这么一提,杨度也的确觉得肚子饿了。他喜欢饮酒,也善饮,今夜在明杏斋,一边饮味道醇美的胡子酒,一边听先生讲逝去的本朝典故,这是人生一件多么难得的趣事!美酒雅兴,相互辉映,直到没齿之年回想起来都是回味无穷的。

  他兴冲冲地提着油灯走进厨房,见碗柜里摆着一碟卤牛肉,一碟油炸香干,忙把它端起。又四处寻找,见屋角边有一个大肚小口酱色瓦坛子,坛子上套一圈篾织的绳索,无疑这是酒坛子了。杨度一手提酒坛,一手夹着两碟卤菜走进书房。王闿运笑着说:“晳子能干,将来开酒店,一定是个好伙计!”

  杨度高兴起来,与老师开着玩笑:“那时我和先生一起开家酒铺,先生管收钱,我当垆。”

  王闿运大笑道:“我这么老了,还能管账吗?你自己去收钱吧,找个卓文君来替你当垆!”

  杨度也哈哈大笑起来。王闿运从书桌屉子里摸出一包油炸花生米来。杨度打趣道:“先生,这是您平时的零食吧!”

  “不错。”王闿运爽爽快快地承认,“周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东西,常常塞一包在这里,幸而小孙子们不在身旁,不然的话,哪还有我老头子的份!”

  王闿运咧嘴开心地笑着,宛如一个老顽童。

  师生对坐,三杯酒下肚后,王闿运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我年轻时漫游江湖,以文会友,初生之犊不怕虎,也敢于游说公卿,不怕他侯门渊深似海,虎帐刀枪如林,颇有点说大人则藐之的气概。咸同年间的名人,朝廷中的肃雨亭、潘伯寅、张香涛,督抚中如官秀峰、张石卿、骆吁门等都成了忘年交,至于三湘子弟中的豪杰,上自曾文正、左文襄,下至偏裨校尉,结识的不下数百人。李少荃、袁甲三、多礼堂、鲍春霆等人,或与他们谈过诗文,或赴过他们的宴席,都非泛泛之交。就在这遍识天下士之际,我将爱新觉罗氏创建的这个王朝看得一清二楚了,我断定它的兴盛期早已一去不复返,大清已经走到了末路。”

  追随先生两三年来,用这样明白的语言表达他对朝廷的看法,这尚是第一次;何况朝廷正在杀气腾腾地镇压乱党,先生的言论与乱党的主张有何不同?杨度暗暗地吃惊。

  “晳子,你听没听说过,我两次劝曾文正蓄势自立的事?”王闿运说话之间又喝了几杯,略有点醉意了。他摘去头上的青缎瓜皮帽,把它抓在手里,睁大眼睛问学生。

  这是杨度最感兴趣的事,那年在碧云寺他问过曾广钧,也不知广钧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就是不肯说,还说要他今后亲自去问湘绮师本人。今夜先生主动说起这件事了,真是难逢难遇的好机会,杨度精神倍增,说:“听是听说过,但不详细,又有人说先生本人并不承认。”

  “我在别人面前都不承认,承认了就要杀头的呀!”为人本来就平易的王闿运,喝了几杯酒之后,就更不摆师道尊严的架子了。他伸出右手掌来,做出一把刀的样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着。杨度觉得先生越是这样,越是可亲可爱。

  “今夜我告诉你,这都是真的,但你千万要记住,不能对外人说呀!”

  杨度想,今夜老师格外兴奋,要是他能将两次劝曾国藩造反的事说出来,岂不给后人留下一段信史?现在固然不能说,今后总要寻一个法子把它留在史册上,传给后代子孙的。应该让先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他起身抓起酒坛子,将老师的酒杯倒满,说:“先生您老说到哪里去了,今后就是刀卡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卖您老。当初您老是如何劝曾文正自立的,详细地讲给学生听听,就当您老上一堂帝王之学的课吧!”

  王闿运望着满满的酒杯,没有喝,说:“你去烧一壶开水来,给我泡一碗浓茶。酒不能多喝了,再喝就醉了。”

  杨度当然不希望老师醉,于是到厨房去烧水。王闿运则又拿起铜水烟壶抽起烟来。一会,水烧开了,杨度泡了两碗茶,一碗给先生,一碗给自己。胡子酒性不烈,王闿运喝下茶后微醉已消失,恢复了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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