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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杨度听了这则传闻,如同头上重重地挨了一闷棍。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那个雄才大略、礼贤下士的练兵大员竟然是一个出尔反尔、卖主求荣的小人!自己在徐致靖的面前是说了袁的不少好话的,徐致靖的推荐,谭嗣同的深夜密访,是不是与此有关呢?想到这里,杨度的心情很沉重。然而,他又不得不佩服湘绮师,如果不是湘绮师的那封叫他回湘的信,说不定此刻他仍在京师,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是,湘绮师身居湘江孤岛,离京师数千里之遥,他何能有如此英明的预见呢?看来虽追随先生两三年了,尚并未得到先生学问之皮毛。怀着对先生深深的谢意和敬意,在一个风雨如磐的秋夜,杨度来到了明杏斋。

  “晳子,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怎么来了?”正在灯下挥毫不辍的王闿运摘下老花镜,对着站在门外的学生说。

  “特为来向先生讨教。”杨度在宽敞的屋檐下脱去木屣,收起雨伞,然后擦去脸上的雨滴,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走进书房,坐到先生的对面。

  “周妈,晳子来了,泡碗好茶来!”王闿运对着卧房大声喊。

  周妈答应了一声,却磨磨蹭蹭地半天不出来。叔姬就要和代懿结婚了,周妈的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这一切都是因为杨度的缘故。假若他不来,哪里会有什么叔姬?没有叔姬,她的女儿就稳稳当当成了王家的媳妇,她也就名副其实地做了王闿运的中馈了。这个该死的杨度,第一次见面便冲了她的兴头,想不到现在居然真正坏了大事。周妈本想不出来泡茶,但又怕惹老头子发脾气,好半天才端来一碗不冷不热的温吞水,懒洋洋地放在杨度的身边,话也不说一句,眼也不瞧一下地便走了。杨度却不在意,完全不把周妈的态度看在眼里。他对老师说:“学生今夜要向您老请教,两个月前,学生身处京师,可谓在是非漩涡之中心,虽时时感觉到新政推行的艰难,但并没有想到新政会败得这样悲惨,而您老远在东洲上,连长沙也不去,那时就说我若不离京师,将有灭顶之灾。先生,您老对新政,对时局的预见,为何能有如此的英明?”

  王闿运摸起手边那把雪亮的铜水烟壶,从周妈手绣的莲花鸳鸯荷包中慢慢地掏出一撮蚕豆大小的金黄烟丝。杨度赶紧将桌上摆的一盒洋火擦燃,给先生点上纸捻子。王闿运半眯着眼睛吹燃了纸捻,随着一阵咕噜噜水浪声音过后,满是书笔的宽大案桌上空飘起一缕缕轻烟。眼看着轻烟慢慢地消散了,湘绮老人仍未开口。王闿运一向以思维敏捷应答如流著称,如今虽年过花甲,思维和行动均无老态,他手下一批号称机敏的学生也常常自愧不如。今日如此面无表情反应迟钝,杨度近两三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想必先生正在进行一项重大的思索,他放下洋火盒,正襟危坐,随时准备聆听教诲。

  “我从同治元年开始设帐讲学,至今已有三十七八年了,教出来的学生不下三千多人,说一句桃李满天下的话也不过分。”王闿运并没有直接回答学生的提问,却回忆起他的教书生涯来,杨度颇为迷惑不解。“这三千弟子,虽不能说个个成材,但绝大部分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这是我这个做了近四十年教书匠的安慰,尤其是今科夏大的高中榜眼,他自己风头出足,也为我的老脸挣了不少光。这几个月来请求进船山书院的人已逾千数,大家都说王某人教出了一个榜眼公,本事大得很,人人都想做榜眼,便都来投王某人的门下,他们哪里知道,王某人执鞭授徒四十春秋,也只教出了一个夏大。”

  说到这里,王闿运笑了起来,他磕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又装了一袋,吹燃了纸捻。杨度心里很惭愧。老师当然不是借此来讥讽他,这点他知道,但自己也太不争气了,倘若他杨晳子这次点了个头名状元回来,该会给老师带来多大的荣耀!

  “世人更不知道的是,我王某人教书育人的最大目的,并不在于造就进士、翰林,故而夏大中了榜眼,在一般的教书先生看来是最大的终身荣光,但在我看来,却并没有多大的喜悦。你应当记得,你刚来到东洲的时候,就对你讲过,我有三门学问:一为帝王之学,一为诗文之学,一为功名之学。这功名之学乃是我王门第三等即下等之学,这门学问即使再出几个鼎甲,我也不会欢喜若狂。”

  初进明杏斋的情景又浮现在杨度的脑中。就是在那天,他激动地向先生表示,他要学的是上等的帝王之学。而这几年,先生也的确是把他向这门学问中引导,事实上他也从中学到了许许多多外间所学不到的真学问。杨度想到这里,刚才失衡的心情略趋平衡。

  “我有四个儿子,也曾想让他们能有一点惊人的出息,但后来我冷眼旁观,四个儿子都不是那块料。在你之前,我也曾有意培养几个弟子继承帝王之学,但很遗憾,有的后来自己不争气,有的又时运不济,几十年过去了,并没有一个满意的学生。我今年六十六岁了,有生之年不多了,现在只有你一个在致力这门绝学,更何况王杨两家又联了姻,你我之间既是师生又是亲戚,我将自己一生的真实学问传授给你,这是不用怀疑的。不过,晳子你自身也要努力,不要辜负了我这番心血。”

  杨度的心被先生这几句至诚至恳的话说得急剧地跳动起来,他涨红着脸慷慨地说:“先生请放心,学生决不会使您老失望。今生若不得时则罢了,只要风云一动,学生一定要乘时而起,做今日的良、平、房、杜!”

  王闿运轻轻地点点头,放下铜烟壶,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说:“你有这个志,这点我早已看出,你有这个才,我也不怀疑,但你毕竟阅历太少。前些年跟随伯父游历过中原大地,这是你一个可贵的经历。你之所以有浩然不凡之志,其实正得力于汴洛旧京之风的熏陶。这点或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我当年亲去石塘铺会你,却有很大程度是看中了这一点的。不过总的来说,你还是在书斋中过来的人,又对书迷恋得太深。我曾对人说过,代懿是书呆,午贻是书蠹,你是书痴。书不可不读,但呆、蠹、痴却不可取,不要说办国家大事不行,就是那些真正成就了一番大学问的人,也没有一个书呆子的。你应该记得许浑的两句诗: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你问为何我在东洲有先见之明,这是因为早在年轻时我就已看到溪水边涌起的乌云,又在今春感觉到一阵阵不寻常的冷风,从而断定有一场大山雨要来。”

  湘绮老人绕了老大一个圈子,到这时才接触到杨度所提的问题,而杨度就在随老师绕圈子的过程中,得到了两三年来所从未有过的绝大信任和期望,心里正烧起一团火。这团强烈求知的欲火,要把先生所传授的深奥的大道理煨熟煨烂,然后再细嚼慢咽,消化吸收。这或许正是作为一代名师的王闿运的执教成功之处。年轻时便看到了溪云,这话说得多玄!杨度竖起两只耳朵,以十二分的凝神专注,谛听老师的下文。

  “先说说冷风。”王闿运又习惯地摸起烟壶。杨度也恰好感觉到有股冷风从后面吹来。原来外面的雨下得正起劲,风也在不停地刮,一张窗纸遭雨淋湿,又被风吹破了。冷风乘虚而入,灌进了明杏斋。杨度本想去找块木板挡着,见先生已开口说话了,便不敢再挪动脚步。

  “皇上鉴于甲午年海战的失败,采纳康有为的主意,以变法来求自强,本无可厚非。世无常法,惟变可通,但变则触犯旧序,触犯旧序则必然有人反对,故古来有言,利不什者不变法,算是充分看到了变法的艰难。这话去年你从长沙回来时,我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记得。”杨度点头说,“您老那时就说康有为的变法会要得罪很多人。”

  “是这个意思。”王闿运继续说,“若利有十倍,拥护者则多,反对者成不了气候,所变之法易于通行,否则必然引起动乱。大清朝之法,早在几十年前,我便看出它弊病丛生,非变不可。曾文正当时也看出了,他在晚年用了很大的气力来扭转弊端,想做一番中兴大业,但即使如曾文正这样功德和权势都达到极点的人,所变亦不多,收效更微。于此可见大清朝的法改变之难了。”

  纸捻子又点着了,书案上空又飘浮起一缕缕轻烟。隔壁卧房里,周妈早已发出阵阵均匀的鼾声。

  “在湖南,正当陈右铭力倡新政的时候,王益吾、叶焕彬他们就公开反对。叶焕彬在学界的威望当然不够,但王益吾却不可小觑。他们攻击陈右铭的一切新政,这固然不对,但对右铭放任梁启超在时务学堂鼓吹民主、民权的批评,则是很有道理的。这点,我也支持他们。”

  杨度想起他从长沙回来,一谈起时务学堂先生就反感的事。的确,民权、民主几乎在所有耆宿眼里,都成了大逆不道的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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