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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正在这时,他看见大坪的一角围了一堆人。有一个人站在人堆中间,高出大家一个头,像是站在凳子上,正不时地把手臂挥舞着。杨度和代懿都是好热闹的人,便朝人堆走去。

  “晳子你看,那不正是刘霖生吗?”王代懿惊奇地指着人堆中高出众人的那个人说。

  杨度一看,不错,那正是他们要找的同窗刘揆一!只见他站在一条长凳上,往日胖胖的孩子脸上流露着严肃的神色,此刻正弯腰与旁边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我们叫他一声吧!”王代懿说着便要喊。

  “慢点,看霖生说些什么。”杨度制止王代懿,牵着他的手挤进人圈中。

  “父老乡亲们!”刘揆一昂起头来,响起洪亮激越的湘潭官话,“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李君对我说,江学台已奉调即将进京,皇上要与他商议全国变法大计。”

  “江学台一定要高升了。”

  “皇上英明!”

  一旁听演讲的人纷纷议论着。

  “江学台是个大有作为的好官,此番进京,皇上必定会有大的委任。百年大计,人才第一。江学台在我们湖南办起了时务学堂,为湖南的教育事业打开了新路子。我和李君进时务学堂还只有几天,就学到了许多有用的新知识。我希望有志报国的年轻兄弟们,都到时务学堂去听听课。”

  “请问,去时务学堂听课要交学费吗?”听众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子发问。

  “只要不住学堂里,旁听不交学费。”站在刘揆一身边的李君回答。

  “时务学堂收学生有什么要求吗?童生收不收?”又一个青年提问。

  “收。时务学堂收学生不论出身,只要有志向学,一概收。”李君又答,“秀才、举人编高班,童生编低班。”

  杨度拉着代懿的手说:“我们走吧!”

  “霖生就在这里,我们跟他说几句话吧!问问他是不是还回东洲。”代懿急着说。

  “还问他做什么?”杨度浅浅一笑,“他正在为时务学堂做宣传拉学生,自己还会回东洲吗?我们还是先到时务学堂去吧,晚上再去见他。”

  位于贡院大街的时务学堂,从早到晚,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抚台臬台学台时常前来学堂授课,南来北往路过长沙的官员士子、关心国事的商贾们纷纷前来参观,本来应是安静的求学之地,实际上成了政治活动的中心所在,这正符合中文总教习梁启超的心愿。他主持时务学堂,并不是要把它办成一个纯粹的读书讲学的书院,而是把它作为宣传维新思想,发现并培育维新人才的重要阵地。他的教学方式与众不同,正正规规的讲课时间不多,演说才是他的主要内容。对于每一个学员来说,他主要是通过批阅其札记来启发思维,传播新知。梁启超今年还只有二十六岁,热情高涨,精力饱满。他要求学员每五天交一份札记。札记内容不限,大至对朝廷举措的议论,小至关于身边琐事的记载。他对每个学员的每篇札记都悉心批阅,动辄数百上千言,常常是他的批语比札记本身还长。他很娴熟地将札记所写的内容引导到维新变法的大主题上。昨夜有个名叫蔡艮寅的邵阳籍学员交来一篇论重建海军的札记,梁启超看后大加赞赏。

  蔡艮寅字松坡,出身贫寒而异常聪慧。十三岁那年,学政江标到邵阳主持岁试,蔡艮寅的史学、词章答卷出奇的优秀,江标亲拔为秀才,又勉励他以乡先贤魏源为榜样,讲求经世之学,不可埋头试帖之中,功名不在科举。两个月前,他应考时务学堂,在高班中名列第三。梁启超认定蔡艮寅是大器之才,着意培植。他用一个通宵为蔡艮寅的札记写了一篇三千五百字的批语,超过札记一倍多。快要天亮的时候才搁笔,和衣在床上躺下。开早饭时仆役叫醒他,不到一个时辰的睡眠,他的精神就完全恢复过来了。吃过早饭后,他把蔡艮寅叫到自己的备课室兼卧室里来。

  蔡艮寅小小瘦瘦的,个头不及梁启超的耳根,但举止庄重,没有通常的未成年的孩子的羞怯感,使人觉得他有一种既聪明又稳健的禀赋。梁启超十分喜爱这个年轻的学生,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说:“你这篇札记写得很好,不过也有不少不妥之处,我为你写了一段长批,你回去好好看看,有不同的意见,尽可以提出和我争辩。《中庸》提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又说辨之弗明,弗措也。时务学堂要贯彻这种学风,师生之间要有争辩,多争辩,则必然豁朗。”

  蔡艮寅接过梁启超递过来的札记簿,说:“梁先生的批改,我一定认真研读,若有不明之处,我也会再来向先生请教。今天我想趁这个机会向先生讨教几个问题,行吗?”

  梁启超说:“当然行,你说吧!”

  蔡艮寅扑闪着黑亮的眼睛说:“孔夫子主张大一统,因为大一统可以泯杀机,而现在朝廷却要官员们督其督、郡其郡、邑其邑,请问梁先生,这不是与孔夫子相违背吗?”

  梁启超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对。古今万国所以强盛之由,莫不是由众小国而合为大国,见之美国、英国、意大利、奥斯马加、日本、瑞士都是这样。孔子大一统之义,正是为此而发。泰西各国,其大政皆为政府办理,如海军陆军交涉之类,其余地方各公事,则归地方自理,政府不干预,这是最善之法。而中国却相反,大事如海军,则南北洋各自为政,一小小的盗案却要送到朝廷去审定,这真是笑话。中国的法律若不整顿,不徒复为十八国,甚至有可能变成四万万国,国家权力之失,莫过于此。朝廷对此也没有办法,只好责之于督抚州县,希望一省一县自己去治理。”

  蔡艮寅点头说:“梁先生是说这是朝廷无奈之法,我懂了。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孔子讥世卿制,以为它导致民权不伸,君权不伸。自秦以后废世卿而行选举之制,二权略伸,这是孔子的功劳,但流弊无穷,假使易之以泰西议院之制,则可能尽善尽美。请问梁先生,是这样的吗?”

  粱启超微笑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不完全对。首先,说孔子讥世卿主选举,使君权民权略伸,但有流弊,这话就不对。凡行一制度,必须全盘实行才可,仅取其一二则不可。孔子选举之制,一出学校六经,遗规粲然具见,后世仅用其选举,不用其学校,徒有取士之政,而无教士之政,怎么可以得到人才呢?至于议院之法,不必尽向西方求教,孔子在当时便已深知其意而屡言之,见之于《春秋》者指不胜屈,你可将《春秋》好好读通。”

  蔡艮寅说:“梁先生的指教我明白了。还有一事我想请问。《春秋》一书非改制之书,而是用制之书。如视其书为改制之书,视其人为改制之人,则孔子不能逃僭越之罪。孔子修《春秋》乃为鉴于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故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知我者,是知其为用制非改制,知其不得已之苦心,非自好自用之人。罪我者,是罪其为改制非用制,为自用自专之人。梁先生,学生对《春秋》的理解,是对还是不对?”

  梁启超略作思考后说:“你的这番议论似是而非。大约《春秋》所说的制度有四种:一为周之旧制,一为三代之制,一为当时列国所沿用之旧制,一为孔子自制之制。就拿你刚才提出的讥世卿一条来说,内有伊尹尹陟是三代,乃世卿也。周有尹氏、刘氏等,是周世卿。晋有六卿,鲁有三桓,郑有七穆,是当时列国世卿。至于讥世卿而主选举,乃孔子所改之制。光从这个例子来看,就不能说孔子非改制之人。按照你的认识,似乎改制为可罪,这是极守旧的观念。凡制度,无所谓不能改变的。泰西人时时改制,故而强盛,中国人则终古不改,故而弱弊。本来一时之天下,有一时之治法,欲以数千年蚩蚩之旧法,处数千年以后之天下,一日之安宁都不可得。因时改制,正是孔子的功德之处,也是《春秋》一书的精义所在。你可再读读南海先生的《孔子改制考》。”

  师生二人说得正兴浓,仆役进来报告:“学台大人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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