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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初九日傍晚,杨度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长衫,选了一顶黑薄缎瓜皮帽戴上,兴冲冲地走向明杏斋。他猜想先生一定有重要的话跟他说。

  王闿运一向不修边幅,衣着随便。今晚,他却特为叫周妈替他挑一件酱色团花夹里宁绸袍,又叫周妈把他的辫子打开重新梳理一下。王闿运虽然六十四了,白头发却并不多。周妈小心地把他的少许白头发夹在辫子里面,再寻一根黑布条扎好了。王闿运对着穿衣镜左看右看,觉得自己气色健旺,腰板硬朗,心里舒畅,对周妈说:“过来,过来。”

  周妈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顺从地走过来。王闿运伸出右手说:“你拉上我的手。”

  “好好的,拉什么手。”嘴上这么说,她还是照着拉上了。

  “你对着镜子看看,要是我们俩这样走进城里去,别人不会看出我比你大二十多岁,倒是蛮般配的嘛!”

  周妈的脸刷地红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忙松开手走进卧房。王闿运得意极了,一个人对着镜子笑个不止。

  “先生,什么事这样高兴?”杨度进来,笑着问。

  “没什么,我看着自己穿了件好看的衣服,就年轻多了,觉得好笑。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话的确不错,连我这糟老头子都要好衣服来装扮。”王闿运说着,离开镜子走到书案边,心里想:幸而周妈松手走开了,不然的话,有晳子看的了。

  “先生本来就不显老。”杨度的话一半是恭维,一半也是事实。

  “还不老?曾文正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左文襄也死了十多年了,我还能不老吗?”

  “曾文正”、“左文襄”是王闿运常挂在嘴边的话,口气有时尊敬,有时调侃,仿佛曾、左是他手里随意玩弄的傀儡,只为他服务而已。

  “晳子,随便坐。”王闿运指着书房里的空凳子,又转脸朝卧房喊:“周妈,倒茶来。”

  可能是上次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周妈与王闿运商谈的大事,周妈对杨度有种说不出的不喜欢,与迎接夏寿田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懒洋洋地从卧房里出来,半天才给杨度端来一杯冷冰冰的茶水,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也不说一句话。杨度倒没有觉察出什么,他端正地坐在软藤椅的对面,认真地等待先生开口。

  “晳子,今夜叫你来,也没有别的事情,我想听听你的选择。”王闿运已坐到藤椅上,习惯地摸起铜水烟壶。说完这句话后,他把壶嘴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吸了几下,没有烟,只是水在空响。见杨度瞪大眼睛望着他,知自己的这句话,学生尚未彻底弄明白,遂接着说:“我这里有三门功课,看你侧重在哪方面。”

  “请先生明示,书院有哪三门功课。”杨度恭敬地问。

  “不是书院定的,这是我本人的教授之法。”王闿运微微地笑了一下,右手指捏了一颗蚕豆大小的细烟丝,塞进活动杆头上的凹陷处,再吹燃纸捻,把烟点着,然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响过之后,他半眯着双眼,把烟轻轻地吐出,看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好像正在品尝仙丹美酒似的。伯父管得严,杨度至今尚未碰过烟壶,见先生抽得这样有滋有味,心里痒痒的,想着,如果书院不禁学生抽烟的话,明天也去买一杆水烟壶来,享受享受。

  “因人施教,是孔老夫子传下来的有效的教学方法,几十年来我都有意这样做,但收获不大,关键的原因是高才不多。”王闿运又吐了一口轻烟,说,“我的三门功课,一是功名之学,一是诗文之学,一是帝王之学。”

  杨度觉得很新鲜,也很有趣:“先生,请问什么是功名之学?”

  “所谓功名之学,顾名思义,乃是为功名而来求学的。”王闿运不疾不徐地说,“这些人来我门下读书,其目的在考取举人进士点翰林,以此为终生荣耀。此等人,老夫只教他熟读四书,精通八股,作试帖诗,写策论。做官是他的目的,诗文只不过是敲开功名之门的砖石。圣贤的精奥不必深究,做人的道理不必身体力行,功名一到手,砖石尽可扔掉,到那时只须博得上司的欢心,用不着对天地良心负责,古圣昔贤不会来追究,塾师房师也不会来一一验核。此乃老夫门下最初等之功课,然要真正学好亦大不容易。”

  杨度听在耳里,暗暗点头,再问:“请问这诗文之学呢?”

  “老夫门下的诗文之学么,”王闿运放下水烟壶,端起茶杯,慢慢地说,“乃以探求古今为学为人之真谛而设。或穷毕生之精力治一经一史,辩证纠误,烛幽发微;或登群籍之巅峰,览历代之得失,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或发胸中之郁积,吟世间之真情;或记一时之颖悟,启百代之心扉。总之,其学不以力行为终极,而以立言为本职。”

  杨度听了大开心智,又问:“请问先生,这帝王之学如何?”

  “帝王之学是这样的。”王闿运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离开藤椅,背着两手在书房里踱了几步。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两眼射出少见的壮年人似的精光,声音洪亮地说,“老夫的帝王之学,以经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主干,以先秦诸子为枝,以汉魏诗文为叶,通孔孟之道,达孙吴之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集古往今来一切真才实学于一身,然后登名山大川,以恢宏气概,访民间疾苦以充实胸臆,结天下豪杰以为援助,联王公贵族以通声息。”

  王闿运越说越激动,想起自己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年月正是这样走过来的,不禁浑身热血沸腾,意气昂扬。此刻的杨度也听得心摇神动,倾之慕之。

  “斯时方具备办大事的才能。再然后,或从容取功名,由仕途出身,厕身廊庙,献大计以动九重,发宏论以达天听,参知政事,辅佐天子,做一代贤相,建千秋伟业;或冷眼旁观朝野,寻觅非常之人,出奇谋,书妙策,乘天时,据地利,收人心,合众力,干一番非常大业,以布衣取卿相,由书生封公侯,名震环宇,功标青史。”

  直到王闿运以灼灼逼人的目光盯着他,好久不再说话的时候,杨度方从倾慕中回过神来。布衣卿相,书生公侯,这是杨度从少年起便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他不知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实现这个理想。现在听王闿运这番高论,真有振聋发聩之感,又有拨云睹日之悟。他慌忙离开凳子,整一整蓝布长衫,然后撩起前襟,双膝跪在王闿运的面前,虔诚严肃地说:“先生之学问,浩浩乎如同大江之长流,泱泱兮如同东海之扬波;先生之声望,朗朗然如同北斗之在天,巍巍焉如同泰山之镇地。学生愚昧,幸蒙我师指点迷途,得以负笈东洲,求学书院。学生虽极慕翰苑清贵,开府权重,又想著作等身,文坛传名,然辅一代名主,成百年相业,更为学生所朝思暮想,昕夕以求。不是学生今日在先生面前说大话,学生从小便自认有领牧天下之才,越办大事越有精神,越处难境越有兴致,且生性顽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先生,请置功名、诗文之小道于一边,教学生以帝王之大学,以竟先生年轻时未竟之志,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

  王闿运本是一个目空一切、敢于大言的人,今夜见到这个刚过弱冠的学生居然也敢在他的面前自视不凡,出言不逊,他仿佛从杨度的身上看到自己青年时代的影子。他不仅不责备杨度的狂妄,反而认为这个青年有抱负、有志气,是个干大事成大器的材料。他正要答应,转念一想,又盯着杨度说:“帝王之学虽是大学问,然自古以来树大招风、功高易谤,大德大善与大罪大恶,不过一纸之隔耳。入凌烟阁、上封侯榜的是他们,油烹刀锯,甚或毁家灭族的亦是他们,究竟不若功名之学的稳当、诗文之学的清高,你可要想清楚了!”

  杨度不假思索,应声答道:“清君侧,诛权臣,自来干大事者横尸路旁的多得很,学生不敏,然于此则早已深知。学生主意已定,倘若蒙先生所教,能成就一番大业,虽不得善终,亦心甘情愿。”

  这最后一句话,使王闿运猛然想起那夜梦中的情景。真是巧合得很,那位向宋濂求学的年轻人不也说了这句话吗?看来此子正是自己的传人无疑!王闿运想到这里,高兴地说:“好吧,从这个月起,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的夜晚,你到明杏斋来,我单独给你上帝王之学的课。若夏大有兴趣,也可以叫他一起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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