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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二章 帝王之学

  五天之后,杨度来到船山书院,他先通过门房找到了夏寿田。夏寿田早就知道一切了。原来,王闿运前天从湘潭一回到书院,就把在石塘铺见到杨度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晳子,你知道前几天与你说话的老者是谁吗?”一对挚友半年后重逢于湘江东洲上,兴奋异常,寒暄之后,夏寿田问杨度。

  “你是问在石塘铺家里与我谈了半天话的那位老先生吗?”杨度颇为惊奇地问。

  夏寿田点点头。

  “我不认识他。他说他是进城去路过我家的,问了些去年京师公车上书的事,很可能是城里的一位绅士。”

  “这位老先生如何?”夏寿田忍着笑问。

  “极有学问,极有见识,以后有空我要去湘潭城里访访他。”杨度极认真地说。

  “不要去湘潭城里访了,他就在船山书院。”夏寿田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原来是船山书院的教书先生!”杨度大喜,“难怪他劝我来此投奔壬秋先生。”

  “晳子,你真是个傻子!”夏寿田敲了一下杨度的脑门,“那老先生正是壬秋先生本人!”

  “真的是他?”杨度惊叫起来。

  “晳子,你好了不起。我那天提了下你的大名,老先生就趁回家嫁女的机会亲自去找你了。”夏寿田感叹地说,“自古以来,只有门徒负笈寻名师,何曾见过名师亲访徒儿的?晳子,你可不要辜负老先生的一番厚望呀!”

  杨度很激动,草草吃过夜饭后,便由夏寿田陪同,去王闿运所住的明杏斋拜谒。

  明杏斋就是明代那棵银杏后面的一排三间坐北朝南的平房。一间为卧房,一间为书房,一间为厨房。老四代懿不跟父亲住在一起,先前跟其他学子一起住大宿舍,吃大厨房,最近夏寿田来了,一个人住单间,他邀代懿同住,代懿就搬到夏寿田的房间里去了。书院也有小厨房,专供应先生们吃饭。周妈嫌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王闿运的口味,就自己动手,为老头子操持三餐。老头子对周妈的体贴入微十分满意。

  此刻,明杏斋书屋里,王闿运坐在软藤椅上,端着一把亮光光的铜水烟壶,一边抽烟喝茶,一边和周妈闲聊。一袋烟抽完后,周妈便走到老头子身边,将铜烟壶接过去,抽出那根装烟的活动空心铜杆,将烟灰倒去,剔干净,又装上一口黄澄澄的细烟丝,再递给老头子。

  王闿运的烟瘾很大,只要不看书写字,就是一把烟壶捏在手里,与人谈话,不管是友朋门生,还是大官阔佬,他一概是这样。通常他自己剔烟灰,装烟丝,不过,只要周妈手一闲,这事便由周妈包了,她也乐意去做。似乎招呼老头子,对她来说是件其乐无穷的事。

  “老头子,代懿今年二十一了,你该给他订门亲了。”又一次装上烟丝,将烟壶递上去的时候,周妈换了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她已在心里盘算一年多了。她想把自己的女儿细藕嫁到王家,给代懿做老婆。倘若此事办成了,她就和王家攀上了亲,成为代懿的岳母娘,她在王家的地位就大大提高了,再也不是一个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下人,可以正正式式地摆起女主人的款式来了。不过,她也知道,办成此事,并不比登天容易。一是她周家身份卑贱,与诗书无缘,老头子能看得起吗?二是女儿长得又不漂亮,代懿会喜欢吗?故而这个念头存了很久,她一直不敢说出口。后来,她见老头子对她越来越宠信,越来越器重,胆子渐渐大了。前些日子,趁老头子嫁女儿的机会,她叫女儿带着一份礼物到云湖桥贺喜。老头子见到细藕后夸奖了几句,代懿也和她说了两句话,周妈心里喝了蜜似的,甜甜的,她觉得此事有几分成功的可能。今天见老头子兴致挺好,便投出一颗石子来试探一下水的深浅。

  周妈内心深处的这个算盘,王闿运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他淡淡地答了一句:“代懿是到了议亲的时候了,但没有合适的人呀!”

  “怎么没有合适的人?老头子,只要你不把眼睛盯在做官的有钱的人家里,合适的女孩子多着哩!”周妈立刻加以提示。

  “你这就看错了!”王闿运不以为然地说,“我连嫁女都不选门第高贵的,讨媳妇还论这个吗?你莫看棣芳嫁到丁家是攀了高枝,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后悔,当初若不答应,棣芳哪里会嫁到贵州那个荒地去!”

  老头子动了思女真情,说着说着嗓音也变了。周妈听了,心里却极惬意,忙将书案上的茶杯端起递了过去,笑着说:“莫难受了,我晓得你又想七小姐了。刚才是我说漏了嘴,我晓得你是最明白开通的人,从来不想拉阔亲家。”

  王闿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自来选女婿挑媳妇,看重的应是本人的人品才貌。男儿只要肯读书,有上进心,就有出息;女孩子只要温顺贤淑,知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就是好的。若是本人不好,父母的万贯家财又有什么用呢!”

  周妈越听越中下怀,从心里发出恭维:“老头子,你真是一个最明白不过的人了,难怪有这么大的学问。你就应该去做抚台大人才是,偏偏皇上就没有长这个眼睛。”

  王闿运笑了一声,又补充一句:“当然,也要家境清白才是。”

  周妈听了这话,觉得不大对味。转念一想,老头子也从来没有说过周家不清白。正想说两句拢边的话,仆役进来禀告:“夏公子陪新来的举人杨度求见。”

  王闿运忙起身,一边说“请”,一边已向门口走去。周妈颇为扫兴,忙缩进厨房去收拾碗碟,再也不出来了。

  杨度一脚踏进大门,急急地向前面走两步,见王闿运迎了过来,连忙跪下,行一跪三叩拜师大礼,嘴里说:“学生有眼无珠,那天在石塘铺多多得罪,望吾师海谅。”

  王闿运哈哈大笑,说:“海谅什么!我阻止你去投康有为,劝你到我这里来,你真的就来了,你给我老头子大面子呀!”

  说罢双手扶起杨度,指了指书案边的条凳说:“坐下,坐下。午贻,你也坐。”

  杨度坐下后说:“学生幼年离开湘潭,未得受先生亲炙,这些年在外地,久闻得先生大名,景仰至极。早两天又蒙先生亲到寒舍点拨,杨度有幸受此殊荣。从此以后,将拜在先生门下,长承教诲。”

  夏寿田说:“晳子能得到先生如此青睐,真是他的造化。”

  王闿运又是一笑说:“也不要说长承教诲的话,你暂且在东洲做几天游客,若觉得此地不能相安,还可以再去南海。”

  杨度赶紧说:“刚才午贻把书院的大致情况都对我说了,他来还只有半个月,已觉受益匪浅。学生亲眼见东洲如一条不沉的巨舰,航行在碧波荡漾的湘江上,洲上只有树木野花,不见红尘飞扬;只有杏坛黉宫,不见勾栏瓦舍;只有莘莘学子,不见利禄之徒;只有琅琅书声,不闻俗世喧嚣;世上到哪里去找这等求学的好地方?学生哪里都不去了,不从先生这里学到真才实学,决不离东洲一步!”

  杨度这一番即兴表白,使王闿运听了大为痛快:思维敏捷,极善言辞,是一块大堪造就的浑金璞玉。是否有点华而不实呢?王闿运痛快之际突然飘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但这丝念头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影响他对这位文采斐然的年轻人的偏爱。

  “先生,就让晳子跟我和代懿住一个房间吧!”

  “要得,你去跟郑庶务说吧!”王闿运很赞成儿子与夏寿田住一个房间,现在又添了一位才子,对代懿只会更有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愿代懿在他们的带动下,早点聪明发愤。

  杨度见书桌上放着一张未写完的纸,旁边还有一大叠,知王闿运又在忙于著述,便起身告辞。王闿运也起身,对杨度说:“晳子,这几天多看看,初九日晚上,到我这里来,我和你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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