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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我曾听李家寨人说,1958年村上修水渠,要拆去村前的老君庙。那年毛主席来林山县视察,说这座庙是一个古迹,要保护。人们就不敢再拆了,县里还拨了专款修整了一下。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座庙被从城里赶来的红卫兵给拆了。拆下的砖头,被村里人弄回去或垒了圈或砌了鸡窝。"文革"后,乡里几次提议重修老君庙。可是乡里和县上没有钱,只好作罢。前几年,李家寨里的几家富户始作俑,私下核计重修老君庙。于是,村里的大户纷纷解囊捐款。其中包括大伯的两个儿子。于是,重金从城内请来了几个高级工艺美术师,先画图,再设计修改,反反复复弄了小一年的光景,才定下稿子,然后就从城内请来包工队,叮叮当当干了三个多月,一座华丽的寺庙重新盖了起来。听说竣工那天,县里的干部们都来凑趣剪彩,还请了县里的剧团唱了两天大戏。唱的是《二进宫》《捉放曹》《将相和》《玉堂春》什么的。寺庙前重新立了一块石碑,本来说要重新刻写上李家寨当年的村约,可是村中竟无一个人能背下那几百字的村约了。石碑就显得有些大而无当了。上边也就没有刻写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公社那些口号,只刻写了捐资修庙人的名单。大伯的两个孙子的名字显赫地刻在了前面。当时,村里也给我写了信,让我回去助兴。我因为到外地采访就没有回去。过了些日子,我回去看了看,老君庙真是成了野民岭的一景,首先方圆百里前来烧香许愿的就摩肩接踵,庙前庙后都是集市了,叫卖声轰轰乱响。县委宣传部的李部长陪着我,笑道:"这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啊。现在乡里发展经济,这也是一个好办法,李家寨算是带了一个好头。"我笑笑,没有说话。李部长就挺尴尬的,就扯我去村里喝酒。那场酒喝得昏天黑地,李部长喝得烂醉如泥。大伯的两个孙子一个劲儿猛灌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请他放一个什么人出来。我没听清楚,好像那个人是斜坡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因为偷了什么被抓起来了。那个副局长醉眼噱咙地一口答应,于是,又是乱喝一气。那天我觉得十分没趣,就走出来,来看老君庙。时值黄昏,集市已然散了。老君庙前只有两个老者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庙前的那块碑在飞扬的尘土中,显得脏兮兮的,还有~些好像是鼻涕之类的浑浊的粘液被人涂抹在上边,显得十分尴尬。那天,我久久站立在这座华丽堂皇的寺庙前呆想。暮色已经悄悄地涌上来,我的视野里袭来一阵阵凄凉,我的心也随之一分分地下沉。我感觉我在咀嚼一种文化的苦涩。田野里寂静无声,暮色中的村庄浮动着一片浑浊的哀切。那天我终于明白了,岂止是那座石碑没有了,我记忆中的那座古庙也确确实实不存在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现代人精心装饰的仿本。

  那天,我跟三伯在老君庙前的井台上喝了几口从井里拔上来的凉水,就跟着三伯和袁娘进了村。我肚子空空的,在袁娘家里喝了两大碗稀汤寡水的菜粥。我隐隐地预感到,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是吃不饱饭的了。

  现在想起来,那场大饥饿来得的确太突然了。

  我随袁娘回到李家寨的这一年,林山县几乎是绝收。先是大旱,地裂得像小孩子嘴,痛苦地张着。太阳烤上去,滋滋地冒烟。紧接着是一场蝗灾。据说旱灾蝗灾已经像风一样呼呼地刮遍了北方几个省份,地里的庄稼被吃得净光。蝗灾过后,李家寨的地里补种了一些玉米和红薯。但是老天爷就是一场雨也不下,地里那些补种上的红薯和玉米,都蔫头蔫脑半死不活的样子,跟四类分子一样的表情。四面的山上和沟里的绿色已经见稀,凡是可以裹腹的东西,统统被人们用作了代食品。这一年,公社的食堂还没有解散,但也已经是冷锅冷灶了。大跃进那股狂热已经降到了冰点。

  我每天都要去李家寨办的小学校去上课。我那年上小学三年级了。我至今记得我们的老师是一个面色黄黄的年轻女教师,姓苗。她是从县上派下来的国办教师。苗老师常常给我们讲述共产主义的远景。我至今记她讲过这样几句:"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天每顿吃苹果,每天每顿吃鸡蛋。"我记得每次听苗老师讲这些美丽而又幸福的远景时,我的口水便悄悄淌下来。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有时还做梦梦到苗老师上课讲这几句。现在苗老师在什么地方呢?

  苗老师天天给我们讲课,晕倒在课堂上好几回。后来袁娘就让小学校每天都空出两三节课的时间,让苗老师带着我们去田野里挖野菜。当时野民岭许多村子已经因误食有毒的野菜,都死了很多人了。所以袁娘让苗老师带着我们去挖,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记得有一种叫作"月儿"的野菜,名字十分好听,毒性却十分厉害,人吃下去后三两个时辰,浑身奇痒,就出现豆粒大的紫水泡,抓破了之后,身上就溃烂,无药可医。人死之后,骨头都是黑色的。可见奇毒无比。我的两个同学,都是眼睁睁地被"月儿"毒死的。当野菜被人们挖光的时候,我们便去跟苗老师捋树叶,最好吃的是榆树叶,还有杨树叶和柳叶,要用水浸上几个日夜,去掉那种苦涩的味道,再稍稍放上一点儿面,上锅去蒸。

  树叶很快就被村民们吃光了,就开始吃树皮,树皮中最好的是榆树皮,扒下来,晒干,放到碾盘上碾成粉状,掺上野菜,就算是上好的食品了。还有杨树皮、柳树皮,味道就差多了。很快,村前村后的树林里的树皮都被村民们剥光了,月光下,就像一群赤身裸体的人站在那里,有时猫头鹰就在那白光光的树林中哀哀地叫上一夜,听得人心大颤。这种感觉我至今还有,我从不养猫,我不知道猫与猫头鹰是否是一类,但我怕猫,很怕。尤其是怕听猫叫。

  李家寨已经听不到鸡呜狗叫,也看不到炊烟。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气,只剩下了难挨的日子。天天都有饿死的人被拖出村去,埋在村东面的坟地里。人们整H都是傻傻呆呆的表情,心里都空空洞洞的,眼睛里都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整个李家寨似木了一样,没有了哭声,或者人们已经没有了力气哭。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种坟场般的死静。

  我三伯却终日不出门,他闭在屋里写他的书。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三伯李震声原来是一个挺大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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