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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过了几天,章兆铭被押出去毙了。临刑之际,章兆铭神色不变,慷慨如平生,大呼:"后有来者!再杀贼寇!"便从容就义。非常遗憾,至今林山县党史办也没查清章兆铭是哪方人氏。父亲讲,章副官识文断字,肯定是读书人出身(那题壁一联作的工整对仗,便是佐证)。章兆铭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爷爷他们被杀后,坂田没有将他们暴尸示众,当天让部下在断角岭下挖了个大坑,将这三十多具尸体掩埋了,并立了一块墓碑,上边刻写:"支那烈士之墓"。这件事记载于《林山县抗战史料》:

  1937年10月29日,日军将被他们残害的抗日志士李啸天等三十余人葬埋于断''角岭下,并立碑,借以收买人心。

  我不大赞成这种"借以收买人心"的说法。虽然我提不出更多有力的驳论来。我感到坂田当时的动机是复杂的。

  此碑于"文革"初期被毁。

  《林山县抗战史料》上记载:国民党政府于1938年5月曾发布褒恤令,如下:

  林山县国民抗日支队司令李啸天,副司令章兆铭,于野民岭抗战诸役,成以捍卫国家,保卫疆土为职志,迭次冲锋,奋厉无前。论其忠勇,洵足发扬士气,表率戎行。不幸身陷重围,死于敌手。追怀壮烈,痛悼良深。李啸天、章兆铭,均追赠陆军少将衔。并交行政院,从优议恤。两位将军事迹,存备中央档案馆,以彰忠烈,而励来兹。野民岭战死官兵遗属,每人均着抚恤壹佰元。此令。

  我曾问林山县党史办的同志,国民党留下的档案是否有此记载,那烈士遗属每人一百块钱的抚恤金可曾发过?

  党史办的老陈同志摆手骂道:"狗屁!我们除了从当时的国民党中央日报上查到了这条消息,查遍了南京重庆国民党留下的档案材料,旅差费花掉好几千,连个屁也没查到。那每个遗属的一百块钱,也一定让哪个狗官贪污了。"

  这似乎是惟一的答案。

  本章人物补遗之一:白义彰的故事

  林山县西去60里,入野民岭南岭。山一路高上去,山道逶迤险如蛇行,且弯且陡。货进货出,皆使畜生脚力。野民岭南岭盛产柿子、红枣,每到深秋,漫山漫岭果香四溢,红红黄黄如染如涂,爽眼得很。

  野民岭南岭的柿子、红枣产地最盛为南岭东寨。东寨背靠望龙山,一寨全是枣树、柿树,果实皆甘甜洌口,胜于他处。外阜贩子多来此地。

  东寨却是无一口甜水井,四处井水颇多,皆是苦水。东寨几代曾在村前村后掘井,仍是苦涩。渐渐东寨人便死了心。民国五年,东寨换得了族长梁占奎。梁占奎心高气盛,便将族人聚到祠堂议事。

  正是深秋,祠堂外落叶飘飘,族人听得耳乱。也不知梁占奎所议何事,心下更乱,齐齐地把眼盯紧梁占奎。

  梁占奎笑道:"我东寨吃了几辈苦水,真是让人泄气得很。人生一世,便要给后人留下点福荫。我想在村前村后重新掘井,定要掘出一眼甜井。"

  族人听得一怔,齐声称赞,都道梁族长此举是大善事。于是,梁占奎便派人去请林山县城内最好的风水先生白义彰来东寨勘查水脉。

  过了两天,白义彰先生被一顶小轿抬到了东寨。梁占奎携了几个族中的长辈迎出村外。只见那顶灰布小轿被两个壮壮的山民抬着,颤颤悠悠地在村前停下,走下一个中年汉子,此人瘦长脸,眉毛稀疏,留着山羊胡子。族人中有人识得,汉子正是林山县神算白义彰。

  梁占奎抢上几步,深施一礼:"有劳白先生了。"

  白义彰抱拳拱手,细细打量了梁占奎一番,嘿嘿一笑:"梁族长眉清目秀,果然英雄天相啊。只是性情孤傲,少不得要生出些是非来的。"

  白义彰如此爽直,众人听得一怔,就看梁占奎。梁占奎心中不悦,却是一脸微笑:"梁占奎是一介山民,不识理数,还望白先生多多启蒙。请。"就向前}1路向寨中走去。

  用过了酒饭,白义彰就开始在寨中踏勘。他手里拿着罗盘认真端量。如此,他在山前山后溜溜转了几天,时而闭目沉思,时而摇头叹息,却终不发一言。梁占奎心下烦闷,却也不好多问。又是几天过去,白义彰又到寨中各个井上看过,还是不置一辞。踏勘罢了,梁占奎即宴请白义彰。白义彰席间只是谈天说地,爽爽地饮酒,却不提踏勘的结果。

  梁占奎皱眉道:"不知白先生看出甜水可在何处挖掘?"白义彰摇头笑道:"不好讲的,不好讲的。"

  梁占奎呆呆地饮了几杯,按不住心中焦躁,笑道:"还望白先生直言相告,东寨还有无甜水?"

  白义彰笑道:"梁族长,白某已然踏勘了几日,看出东寨水脉连成一气,自有一脉地象,乱掘乱挖,怕是要坏了地脉啊。"

  梁占奎不再笑,虎起脸追问:"我只问白先生,东寨有无甜水?"

  白义彰笑道:"一方水土,一方人物。东寨自上几十代都饮这苦井,为何非要重新再掘新井?"

  梁占奎皱眉:"白先生此言大谬。想我东寨自上几十代都吃用这涩涩的苦水,无非是先人不图进取,抱残守缺罢了。今日梁占奎既为族长,便要在东寨另做一番景象。莫要讲什么一方水土一方人物。普天之下,怎好命中注定东寨人只吃得苦水。"白义彰笑道:"梁族长英雄气盛,我也实言相告。东寨也并非没有甜水可掘,只是怕挖得出甜水,祸亦不远矣。"

  梁占奎一愣:"还望白先生说个透彻。"

  白义彰两眼微闭,淡淡道:"水无常势,足亏皆有定数。掘出甜井之日,便是苦井竭泽之时,东寨大难当头,便屈指可数了。"梁占奎起身作色:"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白义彰饮罢一杯酒,笑道:"白某话已说尽。梁族长,如若不信,还望梁族长另谋高人指点迷津。"说罢,就起身拱手告辞。

  梁占奎就同族人梁子强几个,厌厌地送白义彰出了村寨。走到山口,白义彰拱手道:"莫再远送。"转身就上了轿子。

  一阵山风生猛地扬过来,满山的果树响成一片。一道残阳躲进了山口,如血的晚照便淋淋地涂满了山道。梁占奎呆呆地看着白义彰的轿子出山。

  白义彰走出几步,似又想起什么,他喊住轿夫,下了轿,走回来几步,望定梁占奎,正色道:"白某多舌,梁族长面带苦涩,凡事还要三思而后行。东寨百姓,数代安居乐业,春华秋实,自有定数。梁族长何苦独出心裁,歧途亡羊呢。"说罢,深深唱一个喏,便又上了轿子。那轿子缓缓没进了山道。

  梁子强几个听得发呆,直眼看定梁占奎。

  梁占奎不发一言,呆呆地看白义彰去了,久久方才转过身来,恶声对众人冷笑道:"这迂腐一派陈旧言语。我就不信,东寨掘不出一口甜井。"说罢,一脚便踢飞了一块石子。那石子惊慌失措地滚下崖去了。

  梁占奎大步回到村里,便在祠堂召集族人议事。梁占奎怒道:"那腐儒之言不可听信,今年我们便要打井。"族人无不振奋。梁占奎便带着全寨人在村前找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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