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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六 我爷爷的结局

  充满杀机的夜幕终于訇然而降。

  东山的月亮还未升起,就被浓浓的夜雾死死锁住。断角岭周围的山峦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暗影。西北风又开始猛烈起来,嚣张的卷着碎石,在山坡上疯跑。

  断角岭像一个失眠的怪兽,在暗夜里兀立着。岭L,爷爷传令队伍,准备突围。

  一百多名伤号,被隐藏在藏经洞底的两个山洞里。爷爷朝大家抱拳:"弟兄们,委屈大家在此暂避几日。只要李啸天活着,就一定回来接大家下山。"说着,爷爷嗓子哽住,竞再也讲不下去。

  有人喊道:"李司令,你只管走你的。小鬼子发现不了,算咱命大。发现了,咱用牙咬也要咬死他几个。"

  白义彰的胳膊被打断了一只,爷爷让他留下,但他死活不肯,说死也要同爷爷死在一起。

  那两个山洞的入口,爷爷让人用石头垒死,只留下底口,通向绝壁。

  父亲回忆说,爷爷把突围的队伍分成了东西北三路。北面的一路,由爷爷和章兆铭带着率先闯阵,荡开缺口,吸引坂田,掩护东坡和西坡突围。

  父亲说,当时杨怀义和二伯都争着从北面率先闯阵,但爷爷铁了主意,谁也劝不动。父亲说,爷爷决定由他从北面下山,吸引鬼子,放松东西两侧,无疑是去送死。爷爷这样做,与其说是突围,莫如说是去壮烈的咱杀。爷爷当时的内心活动,已无据可查,但作为一个野民岭的好汉,他爱护荣誉应该是胜过生命的。不管他初衷如何,结局都一样。这是他性格所致,归根到底,爷爷只是在选择一种死亡方式。他只是在追求一种人生的最后结局。

  西坡突围的队伍由杨怀义带领。东坡由我二伯带领。

  队伍很快分成了三批。据父亲回忆,这三批人并没有预先的划分,只是匆忙之中临时拨堆。然而,这临时的拨堆,竞决定了这些人中的幸存者此后的历史命运。

  父亲回忆说,那天晚上山上乱极了。五伯跟爷爷走了,六伯和我父亲本来是跟着二伯由东坡突围的,混乱之中竞和二伯失散了,六伯和我父亲竟跑到了杨怀义的队伍里去了,只好跟着杨怀义从西坡突围。

  根据我采访的史料推测,爷爷和章兆铭带着一百二十多人刚刚冲到断角岭下,就同早已经张开大网的日本人交上了火。爷爷他们的子弹很快打光了,与鬼子们进行了白刃与肉搏。鬼子们蜂拥过来,爷爷被几个日本人用刺刀刺伤被俘。章兆铭一条腿被子弹打中被俘。白义彰和我五伯等三十多人随我爷爷被押进梁家寨的祠堂。当夜,坂田亲自提审,劝我爷爷投降。爷爷破口大骂,又被重新押回祠堂。

  祠堂里,众人哄着白义彰唱一段戏文来解闷。白义彰就摇头晃脑唱了起来,悠扬凄婉的戏文在祠堂里响起:

  白义彰坐祠堂自思自叹,

  想起了这一战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众人喝出一声彩来,白义彰唱得更加得意了。

  昨夜晚断角岭一场血战,

  只杀得血成河尸骨成山,

  只杀得众英雄东逃西散,

  只杀得众英雄滚下山岩……

  爷爷笑骂:"师爷,你唱得惨惨兮兮的,不好听。"

  白义彰住了口,看看爷爷,笑道:"舵把子,我唱得不好,这几天嗓子累了些。不唱了不唱了。"

  爷爷笑道:"闷得慌,你说几个笑话来听。"

  白义彰点点头,他就给大家讲了几个笑话,逗得人人捧腹。白义彰却不笑,他表情安闲地讲完了笑话,就凑到爷爷跟前低声说:"啸天兄,不是兄弟不肯奉陪到底,小鬼子明天一定要割咱们的脑袋,我是个读书人,总得要些体面,不愿身首异处,请让兄弟我先行一步如何?"

  爷爷笑:"你怎知道明天一定要割脑袋。"

  白义彰眉头一扬:"我算出来了。"

  有人嘲笑:"师爷,你若能算,何苦落到这个地步。"

  白义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干算万算,总有失算。"说罢就站起身,朝众人深深一揖:"啸天兄,诸位兄弟,恕不奉陪了,离天亮尚早,大家还能睡个小觉。咱们来生再见了。"一转身,朝石墙撞去。

  登时鲜血似桃花飞溅,白义彰毙命。爷爷就哈哈笑了:"这个师爷哟。"第二天早上,爷爷等三十多人被日本人押至断角岭下,绑在一棵棵木桩上,梁家寨及周围村寨的山民们被Et军强行赶来观看。

  五伯临行前,对坂田的翻译请求,先杀我爷爷,再杀他,坂田听了,点头同意,让人给五伯松了绑。

  五伯上前几步,跪在爷爷面前:"爹,儿先给你老人家送终了。"说罢,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哈哈大笑:"好!好!"

  三十多条好汉一起喊:"舵把子,孩子们给你老人家送行了。"

  坂田赞许地点点头,挥挥手,爷爷第一个被日本兵挑开了肚肠。随后,五伯及三十多人被一挑了。前几年,我去梁家寨采访几个当时被强行赶去观看的目击者,他们告诉我,那些人被杀时,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表情闲淡,都如游戏一般,全没有一个惊恐失色的。

  据林山县党史办编写的《林山县抗战史料》记载,章兆铭被俘后,被王寿山指认出是国民党正规军的参谋,便没有被在断角岭处死。他后来被押到了林山县城,被严刑拷打,让他供出贺镜人部的军事情况。章兆铭不吐一个字,坦然自若,后来被关在林山县死牢,他咬破中指,题壁一联:

  七尺微躯酬野岭

  一腔热血溅林山

  这副血联一直保留到解放后,党史办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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