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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后面的孩子骂前面的孩子,有的像二羊一样大叫起来,挣扎地向前涌。中间的孩子倒了,没有倒下的马上踏过去。被踩的孩子大声呻吟,叫声传到没有行人的街上,再也不能唤起同情。

  小娜被尘土呛得咳起来,她踩着一个又一个柔软的小身体向前奔。她张着两臂寻找平衡。她一时想不起脚下跌的什么,她只是抱怨脚下的路这么难走。她的头撞到敞在一边的铁门上。她大叫一声。她听不见自己的叫声跟一直充盈在耳的各种其他叫声汇在一起,对她来说声音属于另一个世界,她只感到被撞的地方疼得厉害。

  小娜逃到街上。

  5

  和往常一样,我没敲门就进去了。门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掩上了。她坐在窗下的破木椅里。她在看我。阳光掠过她的头顶,射向对面的墙。墙上是一九八二年的六月——悉尼大歌剧院。

  我看着她头顶上的几根头发闪着银光,像榕皱的锡纸罩住了头皮。她的嘴向回瘪着,一定没牙了。她是大娃的奶奶,一个人住。我们都叫她奶奶。

  她向我招手,伸出的手臂只有骨头。

  她摸着我浓密的头发。摸了好久,不肯放手。我看着她的脚又小又尖。

  我说:“奶奶,要搬家了。”

  好久,她说:“我不搬。”

  我说:“不搬不行,奶奶。”

  她说:“我九十六了,不搬行。”

  说完她冷笑一下,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她的确没牙她说:“他也出来了。”

  然后继续摩拳我的头发。

  “谁呀?奶奶。”

  她扬扬头。我从窗户望出去,疯子坐在院子里的树桩上。黄黄的方脸,一身青衣。

  我吃惊的是时间在他身上竟没留下痕迹。十七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多大了?”

  “四十了。”

  “他好像一点没老。”我依旧望着他。

  “他是疯子。”

  “他也搬吗?”

  “我不搬。我九十六了。他该搬。”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了好久。奶奶打破沉默,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吃惊。

  “那年他七岁。现在那个工厂没有了。原来也不是什么工厂,是工厂的仓库。大娃爸也一块去了。后来我揍他,他说那里面都是瓶子。是那种薄玻璃的奇形怪状的瓶子。

  他说不是他偷的,是小瑜。他只是帮忙拿了回来。不要说孩子们,就是我活这么久也没见过那么稀奇古怪的瓶子。爷爷把瓶子都摔了。他跟大娃爸同岁,刚上学三个月,他从里面往外递,别的孩子接过来放到麻袋里,打更的来了。外面的孩子都跑了。他刚跳出来就被抓了。那打更的又把他关进去,关到第二天天亮。“

  “他爸妈见到他的时候,他疯了。他妈不知道他疯了,她不信自己的儿子疯了。他哭着求老师没用。从那以后就不再上学啦。带他去医院才能看他几眼。听说他在家闹,什么都干。”

  奶奶抬手摸摸自己已经晒红的脑顶,看看我再看看窗外。疯子小偷走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着他了,今个儿一看还那样,不像几年没见着。”

  “他不出门看病?”

  “他妈说他的病好啦。”

  “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

  “那次大家以为他被气死了。”

  “抬到医院,大夫说他没病了。”

  “那他怎么不出门?他脸还那么黄。”

  “他不愿意出门,我也不出门。”

  6

  我几乎认定疯子都是神。

  7

  二羊是前面那个断断续续一直没有讲完的故事的主人公。二羊把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她伤心因为她猜到结尾一定那样处理,就像她经历的那样。她说但愿她以后没有过的日子不会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尾注定永远倒霉。她哭了,我也哭了。任何美好的愿望都透着对过去或将来的无限恐惧,真诚待催人泪下。

  8

  二羊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眼前跑过去的孩子,眨眼间又朝她跑过来。她听见有人对她喊,她想一定是喊她也跟着跑。她跟过去。孩子们再一次涌向南门。

  二羊始终落在后面。疯子在她身后五大步远的地方大踏步前进。二羊拼命跑,希望改变这种局面,她与疯子相离最近。

  到了街上,跑在前面的孩子毫不犹豫地又冲进北门,一个瞬间,马路上便只有二羊和疯子。二羊跑疯子走。北门前腾起的尘土,渐渐落了下去。二羊命令自己一直向前,她以为疯子会朝人多的方向追。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再跑回北门。难道有这个必要?但是尘土刚刚沉落的北门还是把她带进去了。落在后面与单独一个人,她更害怕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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