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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可是我的小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她无言地低下了美丽的头。我心里呢当一声。

  “真他妈的贱。”我说完先走了。又没人付我钱,我何必连骂也要旁听呢?

  来到街上心情多少畅快些,毕竟是灯火辉煌的城市,我离开广场街,朝下湾走去。

  路上我又经过了几家用灯光装饰着的酒店,在其中一家酒店的门口,一个手持鲜花的小姑娘拦住一对男女,她摇晃着鲜花对那位先生说:“先生,给你女朋友买束鲜花吧,她多漂亮啊。先生”走开。“先生伸手把小姑娘推开,小姑娘仿佛听不懂先生的话,不仅没走开,反而跟了上去。她扯扯先生的西服后摆,她说:”先生,买束……“

  先生一边说“讨厌”一边打掉小姑娘扯他衣服的小手。小姑娘也终于放过了他们。

  我走近小姑娘低头看她的脸,她的脸平静如初。

  “你几岁了?”

  “先生,你买花吗?”她并不回答我。我掏出十块钱给她。

  “我四岁半。”她告诉我之后,高兴地把花塞进我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出我的视线,消失在黑暗中。我看着手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心情又一次变得晦暗。我把花扔在路边,我想,明天早晨花便枯萎了。

  当我又闻到烧木柴烧煤的气味儿时,我知道我已经在叫下湾的这一街区了。我只要顺着脚下的这条路一直向前,我会走近一堵高墙下,再也无路可走。小时候,我们总想知道高墙里面是什么地方,并想象自己长到多高才能爬上高墙,尽管墙上有铁丝网,后来听说里面是监狱,我们爬墙的兴致便转到了别处。

  下湾是名副其实的棚户区,这里住着很多残疾人,多得超出你的想象,以至于我幼时常常觉得这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人口是残疾人。对我来说,聋哑人根本就不是残疾人,因为除了说话,他们能干一切事。

  在我的记忆中,下湾的黄昏是慢慢燃烧起来的。因为取暖或是做饭,每家每户都要点炉子,烟雾很快便升腾起来,在高处汇成一片。放学后,我们在烟雾中跑来跑去,很快就会等来弥漫开的饭香,然后是一声吆喝:“大军,吃饭!”

  即使现在烧木柴的气味也仍能让我瞬间之内产生莫名其妙的饥饿感,尽管我离开下湾转眼好多年了。

  如果你在火车上认识一位这个城市里的人,如果你问他住在城里的哪一区,如果他告诉你他住在下湾区或是曾经住在下湾区,那么他一定是个不错的人。你知道吗?别的街区扔在大街上的破烂东西,下湾区的人多数会捡回来。这儿的人计较很多事,比如,这儿的自来水在外面,冬天会冻的,得用热水烫开或是用纸、木柴烤开。人们会在心里记住谁家总也不去烫水管子,但却不停地用水。唐家父子三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并不残疾。有一次,爸爸却资问他们,我跟在他后面。可我只有十五岁,他们动手以后,我拿着半块青砖扑过去,被唐家老二抢过去,砸在了爸爸的膝盖上。爸爸支着青肿的腿,坐在炕上,几天不能下地。他有时哀怨地看我一眼,那以后,我总是试图躲开他的目光,那目光让人心烦。

  但我发誓过几年一定弄到足够的钱,在别的地方买房子,离开,永远离开下湾,也带上和我有关的一切人。

  我做到了这点。但谁也不能问我怎样弄到这笔钱的。我没有去偷,也没有去抢,尽管当初我下决心,如果必要我能这么干。我是自己挣来这笔钱的,但你别问我手段,那手段并不触犯法律。好像接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请你别这样望着我吧,当我满眼泪水的时候我愿意背对着世界。说心里话,也许只有我才能理解,酒店里的那位小姐低下眼帘那一瞬间的全部意味。

  生活常常都是这样的。

  我他妈的凭什么骂她贱!我顺着监狱高墙坐下去,开始厌恶自己。过一会儿我听见脚步声,两个操外地口音的老太太朝我走过来。通过她们谈论的事情我知道她们是乞丐。

  她们说明天必须换个地方要,因为原来地方的人已经认识她们了。

  我从皮夹中掏出两份钱,分别放到两只手上,等她们走近我时,突然起身,将两份钱塞进她们的手里。然后我逃跑似的离开她们,但我还是听见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

  尽管她们是乞丐。然后她们才说:“谢谢了,真是好心人啊。”

  她们是乞丐。

  我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只想快点回家,用被蒙住脑袋,沉沉睡过去。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家后便接到两位江南先生的电话。他们其中的一位对我说,我欠他们五百块钱。

  我等着他告诉我缘由,他说:“小姐说了,你骂的那句也得有人付账。”

  我放下电话听筒,突然明白,付账将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聚会搬离下湾区很久,我才知道偶尔听别人说起的Party就是聚会。聚会就是几个熟人朋友,最好男女混杂着,凑到一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但如今聚会已经叫做Palty了。

  我喜欢参加聚会,去过一次之后,就想再去再去。有男人、女人还有酒的地方,肯定不乏热闹。其实我也不能总是清醒地看别人的热闹,沉浸其中让人笑话的时候也不少。

  有一年冬天,我女朋友突然想过一过圣诞节。顺便说一下那一年我刚好三十三岁,我记得对她的倡议表示响应之后,我曾认真地对她说,我觉得惭愧,耶稣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无怨无悔地为人类死去了,而我仍旧停留在甚至不敢想象死亡的阶段。

  “又开始说梦话。”她不喜欢我的话时常这样打断我。尽管那时我在文坛刚刚小有名气,我还是对她的讽刺耿耿于怀。这也许是我最终没娶她的原因。

  她请了四个朋友,三男一女。三个男的我都认识,都是编辑,只不过所侍奉的杂志报纸不同。那位女士我从未见过,但早有耳闻,因为我女朋友是位肯夸奖女人的女人。

  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们电视台新近调来一位女记者,真是好东西,那气质在电视台别人身上还从未闪现过。

  这位女士叫柳梢。一见到她,我最突出的感受是:气质这东西一点不抽象,摸得着看得见,只是说不出来。

  柳捕迟到了,一进门便诚心诚意地道歉,一点儿也没强调客观理由,如今这样的女士已经不多见了。好多男人都有类似的感受:女人迟到可怕,更可怕的是她们解释迟到的原因,永无休止。我女朋友从我开始依次为她介绍几位男士,她—一跟我们握手,看得出她已经努力使自己平易,但矜持的尾巴还是不时地摇晃出来,让人感到矜持是这女子骨子里的一种成分。最后轮到介绍肖强时,他们没有握手。肖强欠欠身子,坐在那儿微笑地看着柳桶。柳捕的右手在脸前由上向下摆一下,脸上也沸出一个微笑,好像刚刚经历了一个小误会,她说:“我们认识。”

  饭前两位女士一直在厨房里忙。我们四个男人便聊起了足球。足球能够引起我的兴趣,但不能引发我对它的足够兴趣。比如有另外吸引我的话题,我宁愿不谈足球。我女朋友因为这个说我是准男人。我想她总是寻机揶揄我,就是因为她恨我不向她求婚。

  我好不容易打断甲A联赛的争吵,问肖强,他怎么认识柳桶的,我听说她刚从外地调来不久。

  工人报的刘山和省报的李林,对我的新话题也有兴趣,便一起逼肖强“坦白”。

  肖强是个漂亮男人,人高马大却很沉静,这就使他的眼睛异常勾人。他看女人时不乏深情,却很迷们,仿佛在告诉女人,他喜欢她们,但绝不会给她们不当的压力。肖强在女人方面的成功使得他在谈论女人时有种近乎伟大的态度:既不炫耀也不隐瞒。

  “我那时还在大学,函授辅导时认识的,她是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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