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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这一切对你还陌生吗?它们不是都发生过吗?你真的还想要它们永远重复下去吗?”

  娄红立刻冷静下来,她用风衣裹紧身体,坐到地毯上,已经能够理智地控制自己情绪。然后,聪明的娄红发现,她刚才的冲动来源属于过去的一种惯性。明白了这一点,她觉得今夜就能睡个好觉。

  耿林一个人慢慢走出公园,月光在公园里营造的氛围让他沮丧,他限不得把那轮拿姿作态的月亮一拳打飞,公园的清静和空旷此时都变成了令他窒息的打扰。出了公园,他又不自觉地回到了酒吧街上,朝着“身后”走去。

  这是第一次,从他们认识以来,他坚决不理睬娄红。他也没搞明白,他怎么就没太费力气完成了这个过程,他的力量从何而来。这以前,不管娄红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做不到坚决不理她。比如,掐断电话的时候有过,但他不敢关机。他喜欢娄红那样跟他胡搅蛮缠,还是他愿意总是宽容娄红,把她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女孩?这些他现在依然理不出头绪,当他快接近“身后”酒吧的时候,他决定进去只喝一杯啤酒,好好想想自己和娄红的事。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事想个清楚。耿林喝了几口啤酒之后,脑袋里更乱了。他看见酒吧里还剩下的几个人好像都跟他差不多,情绪低落,于是,他又要一杯啤酒,在第二杯啤酒端上来之前,他把第一杯啤酒干掉了。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儿,空着T恤式的运动外衣,看上去很年轻。耿林想不出她能是干什么职业的,似乎已经不再是学生。耿林把目光移开。

  他又想起娄红,然后就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娄红这次会离开他。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打开,对着他用了几年以手机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手机。这时在他心里站起了一个假想敌,他默默地对着这个假想敌吵斥着。他想说,他没有什么顾虑,即使深更半夜去爬娄红家的窗户。他之所以不赞成这样,更多是为娄红着想。如果她父母发现,会真正断送他们的前途,可能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耿林觉得十分委屈,他不停地从自己这方面去想刚刚发生的事,越想越憋,好像这是第一次,娄红这么误解他,而且不近人情。他想跟什么人说说话,让自己的坏情绪转移出去一些,于是,他又把目光落到那个年轻女人那儿。

  “如果她是那样的女人,我怎么办?”正在耿林想端酒杯过去时,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问句。接着,他又坐回原地c“这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男人,他们根本不会在这时刻里迟疑,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为什么我要东想西想?我与那些男人有什么不同?我不比他们差,可能也不比他们强多少。我干吗在这关头如此虚弱,我太不男人了吧?所以娄红才敢跟我那么放肆!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自己自由地做一把眼下想做的事,叫放纵也行吧……”耿林这时已经坐到了那个女人的对面。

  “每次我来,都看见你坐在这儿,干吗总是一个人?”耿林竭力装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好像与女人调调情是他的家常便饭。

  那个女人笑了,嘴角多少有些嘲讽。耿林有些心慌,但告诫自己要挺住,别让那女人占了上风。

  “笑什么呀?”他故意把话说得大大咧咧。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儿。”女人说。

  第三十五章

  在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平静中,娄红对父母宣布:她要上班去。

  她并没有在父母面前过分显示出相信自己的样子。她平静甚至有点无所谓似的望着父母,她的表情仿佛在告诉父母,别阻挠我也用不着问我,在我的脸上你们看不见答案吗?!

  母亲的目光在女儿的脸上睃巡着,她要看女儿脸上的伤,面痂脱落后它们是一道道红赤赤的疤痕,但又怕看见它们,进而触动女儿的神经,其实,她想提醒女儿,这样是不能出门的。

  父亲拦住了要说话的老伴儿。他似乎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的目光果断地迎向女儿的目光,传达的是鼓舞和理解。他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决心和对待生活的那种态度。他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女儿真正悟到了什么,所以她才会如此从容面对父母。她甚至不想表白和强调什么,这让做父亲的百分之百相信了她。他想女儿现在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对未来生活的选择,而不再是试探,好像女儿是从这一刻才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父亲对女儿点点头,女儿报以微笑,然后走出了家门。

  “她会做什么?”母亲多少还有些不放心。

  娄红的父亲没有马上回答妻子,他来到窗前,看见女儿慢慢地走出院子。他这时对妻子说:

  “她现在干什么,我们都得接受和承认。”他停了一下又说,声音有些异样,“你没看见女儿长大了?”

  妻子发现丈夫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懂了,于是,自己的眼泪先无声地流了下来。这是父母心头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女儿带着疤痕抬着头走了出去。他们为女儿的勇气骄傲,但女儿表现出的勇气却让他们心疼。

  娄红来到街上,正是早上上班时间。她原想招呼一辆出租,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像往常一样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她穿了一件高领的真丝衬衫,脖子上的疤痕被遮挡了一部分。她顺着自行车车流在人行道上快步走着,心情突然很昂扬。街上一切运动着的车辆和人流为她注入了活力,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愿意积极地生活。因为生活中总是有吸引人的东西。她高兴自己不再躲在家里,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跟别人一样的人。

  路边的杨柳树有时垂得很低,偶尔就把喧闹的车声削弱了一下。娄红忍不住伸手去撩拨几下那些低垂的柳枝,她的心情也随着荡漾起来。她想起她曾去过的许多好玩的地方,想起几个她喜欢的朋友,想起可以买时髦衣服的商店,想想以后还可能认识更多更有意思的人,想起周末还可以跟气派的父母去高级饭店大吃一顿……

  娄红很得意地露出笑容。

  她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已经有好多人等在那儿。刚有人匆匆瞥瞥娄红,一辆小公共汽车开到了近前,娄红随着上去了。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娄红只好站在门边。车厢里没有人互相认识,所以谁也不交谈,只有站在娄红身边的卖票小伙一劲儿嚷嚷,让刚上车的人买票。

  娄红扭头看到司机开车,偶尔也通过司机的前窗看看外面。她感到了几缕目光萦绕着她,但刚刚被生活小小麻痹了一下的娄红,并不是很敏感。当她扭回头重新看着车厢内的时候,她感到从侧面射过来的一束目光十分粘滞,久久地停在她的脸颊上,甚至让她觉得疤痕又发痒了。

  她循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中年妇女,她没有躲开娄红探寻的目光,皱着眉头,好像在替娄红感觉疤痕带来的疼痛,她的目光里有着本能的怜悯,更多的是不解。好像她永远也不能想象,一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被人挠成这样。

  “你认识我吗?”娄红问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愣,但仍然没有把目光移开。

  “你不认识干吗看我,你的眼珠儿是死的?不会转?”娄红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中透出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决心。

  “真是不识好歹,都被人挠成这样了,还……”那个女人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伤人的话语夺口而出,但她还嫌不够力量,继续寻找更能点中要害的话,最后她说,“要是有能耐去对付挠你的那个人!”

  车这时停下了,娄红转身跳了下去。在她伸手打车时,眼泪流了下来。“我连被谁挠了都不知道。要是那个女人现在从我旁边过去,我也认不出来。”娄红这么想着,擦把眼泪,坐进了一辆停在她面前的出租车里。

  娄红走进办公室所在的那幢大楼,完全不再是走在大街上的心情,她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电梯,用更尖厉的目光挡回另外那些或胆怯或好奇的目光的巡视。她突然有了力量,不是因憧憬未来,而是看清楚了对手,它刚刚揭去了虚幻的面纱。娄红觉得面前的一切无形力量都在逼迫她就范,要她向自己承认她错了,而且现在甘心接受所有的惩罚。

  娄红走出电梯时已经像一个武装好的战士,精力充沛决心战斗到底。她没有去办公室,而且径直走进总经理乌伟的外间。秘书看见娄红低声惊叫了一下,起身拉住娄红的胳膊,脸上显出一种真正的通过心疼传导出来的同情和关切:

  “你怎么了,娄红?”她压着嗓子问,带出一点儿哭音儿。

  娄红使劲握了握她的手,心突然被女秘书真切的关怀感动了,她强忍着往上涌的泪水,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没什么,出了一点儿事。我能见见总经理吗?”

  女秘书立刻懂事地对娄红点头,然后回到座位上,打开对讲电话:

  “经理,娄红有急事要见您。”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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