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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小温要去,这去就不一样了。老曹一个人去沁源县是徒步;小温要去,老曹就赶上了三匹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徒步到沁源县,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胶皮轱辘大车,一路跑起来,牲口脖子里的铃铛“叮当”“叮当”,当天半下午,就进了沁源县界。路过集市时,小温让老曹停车,买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买了两坛子酒;没买“桃花村”的,买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还是比周家庄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头还没落,就到了牛家庄。“温记醋坊”的经理跟老曹一起来听戏,既给老曹长了面子,也给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长了面子。三匹漆黑的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嚓的一声放气,停在了老韩家门前,接着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韩大喜。因老曹小温提前一天到。老韩有些措手不及,但赶紧洒扫庭院,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搭上铺,铺上新铺盖,让小温住。晚上,村里张罗事的牛老道听说襄垣县“温记醋坊”的经理来了,也过来看望。因平日也吃“温记”醋,见面施礼后,先夸温家的醋。小温忙站起说:“没想到惊动了老人家。一个卖醋的,当不起老人家抬举。”

  牛老道:

  “经理谦虚了。卖醋也分个大小。”

  牛老道又说起三天唱戏的安排。说完,站起说:“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小温赶紧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鸡、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强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欢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身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涨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荡荡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腰口粗。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阴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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