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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真想用通俗歌曲的唱法,去引颈高歌一首这样的曲子。不是我自吹自擂,也不是附庸风雅,我这个人身上,还是有一些艺术细胞的。我将来从礼义廉耻秘书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是不会像有些人那么没着没落、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自己就自卑地将自己的身价给落了下来,一点没有大将风度。有大将风度的人,把大将风度显示出来,并不是在当大将的时候,而是在大将失去的时候。这是东山再起的信心和人格资本。历史上许多大人物所以能够一而再再而三接二连三地跌倒了爬起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东山再起,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一点。不让我当秘书长,我可以给电影电视剧谱主题歌嘛。饿不死人嘛。刚才这首歌曲,放到哪一部片子里不行呢?不要自以为聪明,什么文学,什么艺术,是天才的事业,一般人干不了。结论不要下那么早。我历来不信这个邪。

  我历来认为世界是矛盾的,运动的,发展的,变化的,所以它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去你会唱两嗓子,也许你现在就跟不上时代了;过去是沙哑嗓,也许现在你倒独领风骚呢。就像你精通异性关系,并不一定懂得同性关系;而我过去不懂异性关系,恰恰现在就迎头赶上了同性关系一样。过去不懂才没有负担。生活的一点一滴,都是我产生艺术灵感的源泉。他装了一个自费电话,他又看着它守着它舍不得打。偶尔主动给你打电话,还对你提出许多非分的要求,要不让你说话快一点,──我就是这样说话慢吞吞的人,怎么办呢?要不说我把电话放了,你再给我拨过来,我的电话是自费。我遇到这种情况,都慢吞吞地说:“好吧。”让他把电话放了。但我是决不会再给他拨回去的。我堂堂秘书长,能跟你玩这种龌龊的游戏吗?碰到我情绪不好,我会马上将这人的名字从我电话本上划去。

  去你妈的

  ……

  这又是一首很好的流行歌曲的开头或者结尾──如果换了你,会不会从电话产生一首歌呢?──当然,现在你孬舅打的计算机和电传,却是礼义廉耻恢委会的,我们用不着急急地挂断和重拨。让你重拨你也没有地方重拨。好了,我们不再谈艺术,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我们的毛驴身上吧。──恐怕你孬舅这辈子永远也没有从事艺术和创作的机会了──不创作并不是不想创作,而是就算将来下台,我何至于惨到和闲到要跟你们争饭吃的地步呢?──我直截了当、长话短说地告诉你我毛驴的意思吧。

  这个意思说复杂也像孬舅整天面临的问题那么复杂,说简单也像孬舅永远面临不了的创作那么简单,那就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你骑我的或人们的毛驴时间也不短了,该把它还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了吧?也许说出这个结论你会措手不及──这正是我要追求的艺术效果──接着还要结结巴巴提出一些疑问:为什么现在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前些天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让你白白骑着风光了那么长时间呢?收有收的道理,放有放的道理。这又跟第三个问题也即丽晶时代广场的同性关系问题联系在了一起。当时去丽晶时代广场参加Party会时,我骑驴,你推车,是这样一个情况吧?你推独轮车的样子,就像民国初年咱村那个推车到乡里送田赋的村丁小路,掉着屁股,推得满头大汗。记得我当时问你:

  “累吗小刘儿?”

  你答:

  “秘书长,只要能参加这个Party会,推一个独轮车可不能说累。”

  接着还不好意思地仰着脸对我卑谦地讨好地笑了。有这么回事吧?──客观地说,你最后能扔掉独轮车骑上毛驴,当时并不是你提出的;当时的你,还不是现在的你,那时你还没有失去一个在村里长大的乡下孩子的朴实本色,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进退,我骑着驴,你推着车,你一点没意见。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毕竟是我的外甥,我没有出道之前,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过;这点被你看了出来,你还安慰我:

  “舅,你别不好意思,也别心疼我,你安心在驴上骑着,我平常这样也惯了。我没见你之前,还不是每天挤公共汽车?有时大冬天,飘着雪花,我挤在公共汽车的人群中,巴头张望,整整大半个小时,一辆公共汽车都没有;这时来了一辆两块钱一张票的小巴,司售人员在那里喊叫,许多人受不了冷,都狠狠心上去了;我呢?看看车,想想钱,手放到口袋里,又伸了出来。那样的日子都过了;那样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就是我每天的生存证明;舅舅你身处高位,哪里知道一个下层小文人的辛酸?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这话说错了。应该反过来说,大观园的林妹妹,是不会爱焦大的。不是我看不起劳动人民,我们劳动人民表面上都安于现状,其实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是向往贵族生活的。

  你是我舅,看自己骑驴外甥推车你有些辛酸,但世界上不可能个个都是你舅,他们只管自己享福,哪里管你下层人的死活?当然,我们人也太多,个个又不争气,个个有失体面,你们也管不过来。我劝你还是安心骑在驴上,让我安心推我的独轮车,不然你现在心疼我让我心里得到安慰,但你走了以后没人疼我我在日常生活中不是更加伤心?你是爱我呢,还是害我呢?你是鼓励我生活的勇气,还是毁灭我人生的信念呢?还是我推我的车,你骑你的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更让你外甥心安理得一些呢。就说这丽晶Party会吧,如果不是你,我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大腕儿,别说参加,你连Party毛也摸不着!就算你能摸着,你能支付这里的昂贵费用吗?就是你能支付,你又有资格参加吗?不是自己跟自己找别扭和心理损耗吗?小门小户的闺女,向往什么大户人家呢?到了那里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我能跟你来这里见识见识,开开眼,以后万一出于倾慕贵族的心理在文字中描写到这类场景,能够不露怯,我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把这当成家,当作常来常往的场合追求放下独轮车骑上毛驴在这Party上去风光去引起一些女人的注意呢?那就太不知进退、太不知深浅、太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和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就是你能原谅这只鼓起肚子的蛤蟆,我也不能原谅不知轻重的自己。舅舅,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让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自然出现吧,我安心推我的车,你安心骑你的驴,我们就这样朝着你熟悉我不熟悉的Party走吧!……”

  这都是你的原话,对吧?这说明什么?这除了说明当时老舅对你的不忍和爱护之外,还说明短短半个月前你还是一个推独轮车的瘪三和穷酸文人,我是一个骑毛驴的贵族和秘书长,我们身份截然不同,是我第一次把你带到了贵族的圈子,对吧?你心安理得地推你的独轮车,倒是我现在想起来毫无必要地慈心大发,看你在那里倒腾屁股,有些心疼你;你越是推辞,我越是觉得不能这样──当然我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了你,也有一大部分是为了我自己。总不能让人看着秘书长的外甥是这样一个操性和不争气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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