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震云 > 故乡面和花朵 | 上页 下页
二二


  原谅我刚才说了一句粗话。打是亲骂是恩,谁让我是你舅呢?发传真之前我也喝了一点小酒──请你不要在意。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是接着说正事,谈三根鸡毛的排列。我想,为了保险起见,我先按姓氏笔划、排名不分先后地将它们排列一下,然后我们再考虑从哪里下嘴合适,先说谁对大家都有利,你看好不好?我虽然身居高位,但作风还是民主的。向我游行请愿,没有一点道理。三根鸡毛或三个问题是这样的:

  毛驴归还问题

  读书问题

  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者的重新处理问题

  (祝贺单位排名不分先后)

  ……

  就这么几个问题。本来我可以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毛驴归还问题谈起,这个问题相对其他两个问题来说,也比较简单,符合做事情答考卷先易后难的原则。但说起容易做起难。因为要说起毛驴问题,就不可能不牵涉到同性关系者的重新处理问题;不然就没必要让你归还毛驴;而同性关系者的重新处理,又是和读书连在一起的;不读书,就得不到重新处理这帮狗男女的灵感;而读书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前天和你孬妗打架时,打着打着我想起毛驴的一句话。

  这是一个连环套。打传真又不像打电话,打电话还可以与对方在电话里商量商量,现在我一个人坐在微机面前,你让我找谁商量去?既然这样,孬舅的驴脾气、大家气和魄力上来,也不是闹着玩的,我就斗胆做一回主吧。放心,出了问题我不会向外推──我当领导历来是这样,好好干,干出成绩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是我刘老孬的。这次我也这么说和这么做。虽然事情错综复杂和相互关联,但这种问题我也遇到的多了──没有金钢钻,我也不揽这瓷器活;如果世界上不存在些让人望而生畏和错综复杂的问题,还要我干什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是一个吃干饭、吃软饭、遇事没主意的人。该拍板就拍板,决不三心二意贻误战机。

  这是事物的辩证法。当然,事后可以讲些工作方法,做些解释工作,任何处理都不是全面的,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上去的并不证明水平就有多高,没上去的并不证明就比上去的水平低多少,但大家不可能一下都上去吧?只是工作岗位的不同,大家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打两板子再胡撸胡撸,事情就过去了。这次我也准备向三根鸡毛这么解释,向它们吹吹风,让它们以大局为重,不要闹意气,泄私愤,相互不服气,耽误正事和大事──我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呀;既然干大事,就要明白世界上有这样一个道理: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一根筷子容易折,十根筷子抉不折;红花再好,还要绿叶扶持;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对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信任的,我对三根鸡毛是一视同仁的,没有谁高谁低的分别。现在仅仅是出于我本人叙述的方便而不是你们之间的智力差别,我就姑且从毛驴说起吧。

  说起毛驴,啊,毛驴──不是你孬舅肤浅──一提起毛驴我就激动,我就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艰苦玉成,卧薪尝胆,牛圈里养不出千里马,温室里长不出参天树;富贵想起艰难时,贵族想起贫贱时;人一站得高,他就看得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坐在秘书长官邸的炉火旁与人谈话,这时回想起童年的流浪时光,一种辛酸而又温暖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一种过去不安全在人渣里混现在终于安全出人头地可以长吐一口气的感觉,它对于身体健康的益处,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当然我想起童年和少年是因为毛驴,但想起毛驴兴奋决不是为了个人的情绪,我是想起了早年我们的共同经历。上下五千年,我们爷俩,还有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蚂蚁一帮乡亲,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我们共同经历过多少风雪和灾难呀。

  我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忘掉这感情是不对的。凡是有过一些感情经历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没有比这感情更可贵的了;包括夫妻感情在内,一切都是扯淡。当时我们处在一个什么社会呢?就是毛驴时代。人家骑马和骑驴,后边还有推车的。你如果有文化,你仔细想一想,这是多么温暖和富有人情味的农业社会图画。假如你去赶集,在熙熙攘攘、人来驴往的土路上,你骑着毛驴;旁边走着的,是一些大辫子垂到屁股蛋的村姑,和胸前饱满似刚刚吐蕾开放的花苞一样的年轻媳妇。土路上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桃花灿烂,你走得信心十足和心旷神怡。事到如今,同性关系者会说你观念落后,但你当时处在此情此境,你会觉得千年不变。

  时间,就让它停止吧。人,就让他窒息吧。──现在世界回归,人们放下法拉利和奔驰车而重新骑上了毛驴,这成了是不是贵族的一个标志,成了一种社会浪潮,成了人们追求的一种时髦,比赛的一种运动,我觉得不是像有些人指责的那样是社会倒退或自由化,而恰恰是社会进步、人们要求回归大自然、与绿色和平组织的口号都相适应的一种表现。我是支持的。甚至有人说这一行动是我倡导的,是我在贵族阶层发起的一种运动,如果你们非要把这种荣誉强加给我,我可以严肃地告诉诸位,我肯定会接受这种挑战,我肯定会乐意接受这种荣誉而不会把它当作一种耻辱和人生负担。我就是对毛驴有感情,又怎么了?我不怕。要怕你们就不是刘老孬,要怕你们我就是丫头养的。当然,这在现在的社会中,丫头养的也不算一个多么庄严的誓言。

  他们也趾高气扬地在街上走着,一点不感到寒碜。他(她、它)们说:你爹你娘不就多一张可以明目张胆的纸吗?那是一张什么纸?那是一只什么鸟?拿一张你爹你妈已经发黄的破纸,你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这话说得多么透彻而又深刻呀。如果没有看过这张破纸的,我建议他们马上去看;看过的,我建议他们重新再看一遍。像这样深刻的东西,多看两遍没有坏处。当然,事情并没有在这里停止,更大的对世界的挑战和时髦还不是丫头养的,而是你是不是你大爷养的。当然,我说了这么半天,话题决不会停留在这个地方。决不会停留在一般的泛泛而论的毛驴身上。我主要想说的是:你骑我的那只毛驴怎么办。

  说起我那只毛驴──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讲,那也不是我的毛驴,那头毛驴是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这样的毛驴属于全人类。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在有些方面做得不妥;你在不理解这头毛驴的情况下,就与它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恐怕你把这头毛驴的耐心和涵养当作了恬不知耻的借口和拥有这段生活的期货或是贷款了吧?说到这里,我倒佩服你的胆子。我替你们唯一发愁的是,你们平时在一起说话吗?如果不说话,只是使用和被使用的关系,虽然不合人道和驴道,但那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如果说话,你们之间的层次不同、语言不同(又没有翻译,一个写字的,配什么翻译)、话的内容、走向和语流也不同,怎么交流?两个不能交流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丬屋檐下,哀莫大于心死,“你也算个人”,这不成了世界的未日吗?有的人死了他还在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已经死了。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现在我们两首相聚和踌躇两端地寻找到了什么?不要以为你们封闭的生活我不知道,不要以为我的小毛驴因为你的两把白糖和几粒甜枣就会投降纳叛而会身在曹营心不在汉。如果是那样,你就彻底低估你孬舅的智力和手段了。如果我不跟你决裂,我还要让你永远蒙在生活的鼓里,现在要和你决裂了要和你说清楚了我就要让你死也死个明白地知道你孬舅一点历害:自我把小草驴借给你自打你和它共同开始生活和使用的第一天起,它就没有一天不给我发一页传真和给我打一个小报告。(多么阴险──一切让我目瞪口呆)。

  她在传真中当然话说得很多了,当然也不是没有说到你的优点了,但是总起来的意思是:你们在一块快成为行尸走肉和快一块儿成为行尸走肉了;这哪里是生活?这简直就是妓院。两个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干起来了……接着提到的就是对我的思念,昔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一种怎样的辉煌和温馨呀!……当然我对这种抱怨和思念也不完全苟同──因为一开始毛驴也是我提出要借给你的,我以前对这头小草驴也不是没有看法,不然我也不会将她下放给你;但现在看到传真,也感到莫名的解气。驴言驴语之中,虽然充满了糟粕,但糟粕里面有真情,粪堆里面有黄金。泼脏水的时候,还是不要把孩子泼出去。

  真理在哪里

  善良在哪里

  ……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