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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


  大家只聊家常,倒也轻松愉快,其乐融融。

  周玥发来了短信,说她办起了境外旅游公司,业务也不错,即将组团去荷兰,亲自带队,问大家去不去,若去,费用她出了。

  秉义说:“荷兰我很想去。”

  冬梅说:“我也想去。”

  秉昆看着周蓉说:“给大家个机会,宰你资产阶级女儿一刀呗?”

  郑娟说:“有些话一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难听!”

  晓光笑道:“秉昆说出了我的想法。亲人之间,‘吃大户’完全可以。”

  最后,大家的目光就都看着周蓉。

  周蓉说:“那我只有少数服从多数了呗。”

  周家的亲人们,除了周聪因工作脱不开身,其他人都答应去了。

  在荷兰,周秉义精神头很足,甚至不惜口舌地劝说大家看了一部荷兰大片《海军上将》。周蓉和周玥轮流做现场翻译。她俩对荷兰历史了解有限,人们还是看不明白,秉义便不断站起来介绍历史背景。放映了一半,人几乎走光了,秉昆和郑娟也走了。放映厅的灯亮起来时,只有秉义夫妇、周蓉夫妇以及三四个打瞌睡的人还在座位上。

  周秉义却连说:“值得看,太值得看了。”

  回到住地,他们四人还聚在一起讨论。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如当年知青那样。秉昆虽没看完,却旁听了他们的讨论。

  荷兰是世界上第一个君主立宪国,甚至早于英国。海军上将德·鲁伊特是荷兰十七世纪的海军统帅。因为海岸线长,海军上将可以说是荷兰整个国家军队的灵魂人物。影片表现的是鲁伊特指挥荷兰海军,抗击来犯的英法联军的故事。他后来成为悲剧人物,而命运最悲惨的是德维特首相。德维特首相一度是荷兰朝野最受拥护的政治明星,后来被反对派出卖给了主张恢复君主制的暴民。结果,他在广场上被活活打死,五脏六腑被暴民掏了出来示众……

  晓光说:“他的命运比耶稣更悲惨。”

  周秉义说:“古代任何国家的变法者下场几乎都很悲惨。国家进步与否的一个标志,就是看这个国家是否爱护自己的改革领袖。”

  周蓉说,她要把哥哥的结论写入小说里。

  冬梅坚决反对,她说如果小说思想元素太多,不但难以出版,侥幸出版了读者也不买账,因为世界已经进入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关键是不回头,根本不回头。我很二,我很范儿;我越二,我越范儿!面对这样的社会心态,思想是被用来嘻哈逗乐的。周蓉,别听你哥的,听我的!你就写一部最好能卖影视版权的小说就行,赚他一笔得了!”冬梅接着说。

  大家都听得出她故意这么讲,便都笑了。

  晓光最后说:“那我就东山再起,认认真真拍一部精致的垃圾剧,也沾我老婆的光,赚他一笔!”

  周秉义从荷兰回国后,深居简出,闭门谢客。除了早晚与妻子冬梅散散步,终日在家读书、练书法。他还和冬梅上了几次北普陀寺,与萤心和尚讨论佛教文化。

  二〇一五年正月初三,孙赶超夫妇、常进步夫妇和吴倩又聚到了周家面食店。当年的朋友,只有他们几个能聚在一起了。赶超他们的儿女,或在读大学,或已工作,或正在找工作,总之都有自己的交际圈了,不愿再参加他们的聚会。下一代人也不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互相之间有多么亲密的关系。

  周聪和女友领了结婚证,在市里租了房子,他俩这天到雪乡玩去了。

  这四家住得近,也聚习惯了,赶超一串联,都说那就聚聚吧。

  国庆、向阳、龚宾甚至吕川的名字似乎成了禁忌,谁也不提他们。

  吴倩说,春燕妈和她二姐已不住在新区,不知把房子卖了还是换了,也不知哪天搬走的、搬到哪儿去了。

  她问,谁知道点儿情况?

  大家都摇头。

  吴倩对秉昆说:“你怎么也不知道呢?”

  秉昆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那条街了。

  赶超说,他想通知德宝聚会,可是德宝和春燕都换手机号了。

  “他俩怎么可以这样,换手机号了应该主动告诉老朋友嘛!”于虹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郑娟说:“别管他俩!总有他俩想咱们那一天,会来找咱们的。”

  秉昆听了就苦笑。

  赶超问:“你怎么那样子笑?”

  秉昆说:“老了,笑的样子也会变嘛。”

  赶超又问:“你没和他俩闹什么不愉快吧?”

  郑娟说:“春燕是他干妹,德宝是他干妹夫,他跟他亲哥亲姐闹别扭,也不会和他俩闹别扭的。”

  秉昆只得说:“是啊。”

  然而,缺少了德宝和春燕的聚会,确实寡趣少乐。

  大家也都没了吃的胃口,都说这个指标高了那个指标高了,要节食,得减肥。

  寡趣少乐的聚会难以待久,大家聊了会儿食品安全问题,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于虹说她晚上要去妈妈家,得先走了。结果,大家就都说有这个事有那个事,先后散去了。

  “五一”前,周玥的公司为周秉义举办了一次书法展,蔡晓光请省书法家协会的一位副主席给写了前言。

  前言文白夹杂,对周秉义的书法给予高度评价:

  行、草、楷、篆四体中,秉义先生的行草最好。看来,篆体画字,绝非秉义先生所喜,楷体工整,亦非他所愿勤练。他的书法文气大重,注定了狂不起来,唯行草似与其心性一脉相通,颇见潇洒。

  周蓉认为写得很好,好在写出了她哥这个人——从小到老一直规矩,有心突围,却又不知往哪儿突围,总是模范地苦闷着。

  周玥把宣传做得很充分,观展的人居然不少。周秉义却没到场,他忽然胃痛,冬梅陪他去了医院。

  展厅中有人高喊:“哪里可以留言?”

  一位姑娘就将穿一身中式上衣的七旬老者引到了留言簿前面。

  老者说:“我才不在这上边写字!”

  姑娘问:“那您老打算写哪儿呢?”

  老者说:“拿纸来!笔墨侍候。”

  于是,姑娘请老者到了长案前,替他铺开一整张上等宣纸,请他从十几支毛笔中选用一支。

  老者拿起笔毫最大的一支,饱醮浓墨。他笔走龙蛇,满纸云烟,几乎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老者一气呵成,放下笔,头也不回,分开人墙,扬长而去。谁也不知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整张宣纸留下了一纸狂草作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认明白了。原来,老者写的是:“所谓大小官员书法,无非用毛笔写汉字而已,十之八九不足论道。然周君书作配悬厅堂,足可愉悦性情,宁静致远。”有人看明白了,便想上前据为已有。蔡晓光伸展双臂,尽力阻挡,周玥才趁机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收起来拎走。

  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问:“那张小幅的,卖吗?”

  那张小幅书作写的是:“真难,假亦难,故何妨难而求真。”

  周蓉说:“你若喜欢,归你了。”

  姑娘满心欢喜,取下来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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