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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工长是邻省来的打工者,和他年龄不相上下,却已是老资格的水泥工了,与他父亲周志刚同一工种,秉昆对他一向特别尊重。工长讲,在邻省某段大江的下游,开江不久后,有一具几乎没了头颅、身体支离破碎的女尸冲到了岸边,冰排将其撞击得可怜又可怕。报上登了三次认尸通告,无人问津,最后有关方面作为无主尸体火化了。

  他当时问:“会保留一个时期骨灰吧?”

  工长说大概会,估计衣服和鞋也会保留一个时期,保留多久就难说了。

  工长讲的事,让他想到了赶超妹妹。

  他几次想告诉赶超,却几次念头一起,又立刻打消了。

  刚才,他想告诉赶超,理性又一次阻止了他。他决定永远不告诉赶超了。

  他向工长认错,工长气咻咻地不愿理他。

  他只得说:“我一个朋友,也是下岗的,两天前卧轨……死了……”

  所有工友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每一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他。

  工长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你哪天去送他都行,不必请假,我也不给你记旷工。”

  秉昆和所有朋友都去了火葬场。

  民间不说那是告别仪式,习惯的说法是“送送”或“见最后一面”。吴倩和女儿也没能见上国庆“最后一面”。火葬场的人劝她们不要见了,朋友们都明白人家是善意,也劝吴倩听人家的。

  吴倩答应了。

  除了吴倩和国庆的女儿,谁家也没带自己的儿女,尽管德宝和春燕、赶超和于虹、唐向阳和常进步的儿女,都对国庆叔叔或国庆伯伯很有感情。家长们互相提醒,如果孩子们问起来,都要口径一致地说国庆是病故的。

  周聪与父母一道去了火葬场,在第二代中,他和国庆叔叔感情更深。而且,他已参加工作,是大人了。

  周秉昆他们,凡有家的,每家每月出一百元,作为国庆女儿的助学金,直至她从那所民办高等技校毕业。周聪单独一份,他自愿。龚宾坚持出二百,没人反对,他挣钱太容易了。蔡晓光与国庆也很熟,他有事没到,由秉昆带去了五百元钱。赶超把装在信封里的钱交给吴倩,她接时又哭了。秉昆起先还能忍住,国庆的女儿扑在他怀里哭时,他终于唰唰地落泪了。

  回家的路上,于虹对赶超说:“你可别给我们母子来国庆那一手啊,如果你敢,那我也敢,看谁心疼儿子!”

  赶超说:“国庆他是走投无路了,我还没活够呢,不过上几年好日子,你整天挤对我,我也要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他说得异常坚定。

  周聪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写了篇报道,题目是《我的两位叔叔》,主要写国庆和赶超之间的友谊,父亲反而只是个一笔带过的人物。报社领导认为写得不错,下岗工人之间互相关心、共渡难关的人间真情值得颂扬,但发稿前要求务必将“卧轨”二字删除干净,暗示文字也不允许存在,怕引起争议。

  文章见报后,业内人士都说写得有感情,却并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反响。报社甚至收到一封要求“来函照登”的讽刺信件,标题是《难道只有下岗工人心疼下岗工人吗》。这样的群众来信自然不会登,它让周聪很受伤。

  周秉昆没有订报,不知道那事。

  十几名新工友背后议论起了周秉昆。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中有人知道他哥是当官的,姐夫在社会上很吃得开,于是恍然大悟——原来他和他们根本不一样啊!

  有人认为,他居然成了他们的工友,肯定是由于他和哥哥姐姐的关系相当恶劣。

  有人认为,或许正相反,说不定是“苦肉计”,哥儿俩达成了协议;弟弟暂时吃点儿苦、受点儿累,给当哥的一份清廉无私的“厚礼”,当哥的爬上更高的职位后,再重重回报弟弟。

  还有人认为,周秉昆可能负有特殊使命,到他们中间来做卧底,收集工人的思想动态,为有关方面维稳提供参考。

  周秉昆从工友们的怪声怪气中,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却装傻,一如既往地卖力干活。他不装傻又能如何呢?

  国庆节后几天,德宝通知大家,吕川回来了,要求必须聚一下。

  他们便聚一起了。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在“和顺楼”的包间里。国庆的姐姐已经当上“和顺楼”后勤部的经理,负责每日照单选购食材和卫生服务工作。就她一个人认识秉昆,她说曾珊来过“和顺楼”几次,对她印象颇好。曾珊有一次问她,谁介绍她来“和顺楼”的,工作多少年了。她如实回答,不久就被提拔为副经理了。

  国庆的姐姐说:“肯定是曾总的指示。”

  秉昆说:“我想,应该是吧。”

  她说:“她问我,我如实回答对不对呢?我觉得撒谎多不好啊。”

  秉昆说:“当然对,没必要撒谎。”

  她说:“那,她重用我,你一点儿不生气?”

  秉昆:“不,我高兴。”

  她说:“你们来这儿聚,太给我面子了。”

  秉昆说:“赶超主张在这儿的,为的是大家可以同时见到你。以我们与国庆的关系,你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姐啊。等大家走时,你到单间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否则大家会失望的。”

  秉昆那么一说,她眼圈红了。

  德宝坚决主张,女同胞都不参加聚会。他说没老婆管着才喝得痛快,多少年没痛快喝过一次了,喝痛快了才有利于化解各自的烦恼。

  大家都很赞成。

  吕川一落座,就声明由他埋单。

  德宝说:“你不声明也没人和你争。吃你的喝你的,我们最心安理得了。”

  吕川说:“等我当了大官吧。”

  赶超问:“相当秉昆他哥那么大的官?”

  吕川竟说:“也小。”

  向阳问:“那你想当多大的官?”

  他说:“起码是包公那么大的官。”

  德宝笑道:“哇!你以为你是谁啊?就算你爬到了那么高的官位,能是包公那样铁面无私的清官吗?”

  他说:“那是我的追求。即使你们仗着和我的关系,为非作歹,我也一样杀、杀、杀!”

  龚宾笑道:“哎呀妈呀,你这不是杀气腾腾地来和我们聚嘛!量刑是要依法的,不够死罪你也杀头哇?那我下次不敢和你聚了!”

  吕川也笑道:“看来你的病还真好了。我不是强调六亲不认嘛,包公的伟大意义是,刑及皇亲,不恕国戚,对现在的中国起镜子作用。”他饮尽一杯酒,吼唱道:“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王朝马汉听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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