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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秉昆说:“对,我也这么想的。”

  九点多钟,周聪将两份年货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奉命出发。

  春节一过,转眼四月,天气逐日暖和了。

  晓光一直没再筹拍新的电视剧。

  他曾对秉昆说:“等我又搭戏班子了,你跟着我当个剧务什么的吧,怎么也能干上两三个月。”

  省里财政吃紧,文艺基金大幅缩减,也不能总向他倾斜,尽管他是“绝导”。主旋律这杯羹,文艺圈不少人想分。只要贴牢了主旋律的标签,就有理由申请文艺基金的补助。肉少狼多,竞争颇为激烈。蔡晓光识相,自忖沾主旋律的光已不少,不愿引起别人的不满。他退避三舍,偃旗息鼓,终日闭门谢客,在家读书、健身。

  一天,省文化厅派一位处长找上门来,鼓动他导演一部话剧——改编什么领导的自传,说钱不是问题。

  他就留下原著看了。

  周蓉也看了。

  二人还进行了一番讨论。

  周蓉问:“为什么非是话剧?”

  晓光说:“花钱少呗。”

  她又问:“少是多少?”

  他说:“四五十万吧,拉点儿赞助,估计能凑个六七十万。别往高了要求,马马虎虎也够。”

  她说:“人们的欣赏水平已经提高了,马马虎虎导出的话剧谁看呢?”

  他说:“靠卖票肯定是不行啦,靠红头文件往下派票呗。”

  她说:“那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他说:“是啊。以前我搞的主旋律,每次都尽量往里加入观众爱看的元素。这是领导的原著,我也不好擅自往里加呀。如果处处与领导的改编意见发生矛盾,岂不是骑虎难下呢?”

  她说:“人家写的是一部严肃的书,那不是轻易被你糟蹋了?”

  他说:“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几天后,他借口老家有事必须亲自回去处理,婉言谢绝了厚爱,还客客气气推荐了别人。为了打消猜疑,他竟真的回老家去了。

  周秉昆便不指望给姐夫当剧务了,开始四处找工作。

  天一暖和,劳动力介绍点又在原地挂牌,秉昆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经过一场大洪水威胁后,江北的江堤塌陷严重,必须修筑。那是重体力活,有的待业者体力弱,想干也干不了,有的则不愿干。

  周秉昆毫不犹豫地填了表。那是长活,少说能干两年多,很适合他。累是肯定的,但挣的会多点儿。

  他买了辆旧自行车,认真修了一番,每天早出晚归地上下班。终于又能往家挣钱了,他很高兴。郑娟说等着看他买大彩电回家,他要兑现诺言。

  七月,骄阳似火,秉昆和工友们个个被晒成了黑人。

  一天,快中午时,赶超出现在秉昆面前,尚未开口说话先哭了起来。

  秉昆把他拉到树荫下,惊问又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他说,国庆出事了。

  秉昆想不出国庆会出什么太不好的事,一再追问,赶超却只是一味地哭。

  “孙赶超,你急死我了!你是大老爷们儿啊,不是小孩子,再不说我可干活去啦!”

  秉昆被他哭得不耐烦了。

  “国庆,他没了……”

  “没了?那么大个人,没了什么意思?!”

  “他……死了……”

  春节后,秉昆再没见过国庆,孙赶超的话使他变成了一根石柱定在那里。

  “卧轨……”

  秉昆摇晃一下,靠在了树干上。

  孙赶超蹲下了,接着哭。

  秉昆没哭,也没流泪,全身发软,也贴着树干蹲下了。

  赶超说:“春节后他检查出了尿毒症,他哪有钱透析?一个星期得三次,咱俩每月挣的钱都帮了他也不够,更休想换肾了……他是走投无路了,绝对走投无路了……”

  周秉昆看着赶超,听着他的话,自己眼中并无泪水淌下来。他心里甚至也没有难受的感觉,如同被坏人从背后用麻醉枪击中,意识模糊了。

  朋友走了,自己得尽一些朋友的义务——还清醒着的一部分意识告诉他。

  “周秉昆,喊你那么多声没听到啊?聋啦?别人都在顶着毒太阳干活,你好意思在这阴凉地偷懒吗?”

  直至工长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偷懒”两个字激怒了他,他突然像狂怒的大猩猩似的扑向对方。那时他的样子很可怕,仿佛要将对方撕碎了。

  孙赶超及时把他挡住,工长吓傻了,不再管他,匆匆离开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与赶超怎么分手,更不记得他们分手前还说了些什么。

  赶超也没借辆自行车,是从江桥上走过来找他的。

  望着赶超的背影,他突然喊了一句:“我也有事告诉你!”

  孙赶超站住,转过了身。

  他却又喊:“走吧,以后再说。”

  他的理智终于恢复,孙赶超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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