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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常宇怀在军工厂的名声依然可敬。几位中方代表或是由周秉义本人推荐,或是由别人推荐他点头同意,他们对他的话自然诺诺连声。原军工厂的工人们,无论已成了合资家电厂工人的人,还是被买断工龄实际失业的人,对于安排小常皆无异议,但对于周秉义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爱心,为数不少的人认为是卑鄙。

  “卑鄙!简直太卑鄙了!他那么做无非是想利用小常挽回一点儿形象,减少一点儿骂声嘛!说他狡猾真没冤枉了他!”此种言论几乎成了共识。

  周秉义是背着“汉奸”“卖国贼”“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官迷”这样一些骂名去上任的,实际上他的职级并没有升,仍是平调。对于他的人格形象所蒙受的巨大损失,组织上并未抚慰。

  没有手机和微信的年代,民间口口相传的力度也十分了得。不胫而走,聚蚊成雷,民间的风评往往会使一个人迅速身败名裂。

  周秉义出现在弟媳和侄子面前时,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明显的稀薄了。显然,他在市委书记的职位上也举步维艰,干得极不顺心。种种骂名先他而至,群众对他极不信任,自然也极不欢迎。在通往市委那条街的楼体和树干上,曾出现过号召人们抵制他到任的标语。当地公安部门要介入调查,他坚决阻止了。

  他是晚上出现在弟弟家的,没敢坐小车,也没让妻子郝冬梅陪着,独自一人乘了几站车步行了半个多小时,为的是能在天黑以后才到达弟弟家门口。

  周秉义知道有些军工厂工人的亲戚住在光字片,他怕自己白天出现在光字片,被人认出后引起不愉快的事情。

  他这个曾经的光字片住户教育子女学习的楷模,已经对自己的生长地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他认为,自己的那些骂名肯定早已传遍了光字片,也肯定早已抵消了他们周家在光字片树立的好形象——这也差不多都是事实。

  他在接近光字片时,心情是那么惴惴不安,如同一个偷偷回家的人人皆知的贼或逃犯,同时还内心怀着对已故父母的羞愧。

  他说回来开会,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自己不参加完全可以,主要是回来落实一下侄子的工作问题。

  妻子郝冬梅在电话里把周聪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困境告诉了他,他认为自己应该借开会的机会回来落实一下。如果专程回来,一旦传开,他就更难开展工作了。

  周聪感谢大伯的关切,同时矜持地请大伯不必太替自己操心。他打算到北京碰碰运气,或到南方去闯一闯。

  周秉义对“北京”二字反应特别强烈,坚决反对。

  周聪问:“为什么?”

  周秉义反问:“还用我往明了说吗?”

  周聪想到了表姐周玥。十二年前,周玥因与周楠闹出的那一场表姐弟“早恋”,与她的母亲发生了冷战,一日又骗过母亲逃到了北京,找到了生父冯化成,结果不久就被冯化成以“政治避难者”的身份带到了法国。女儿失踪,害得周蓉几乎疯掉。收到女儿从法国寄来的信后,她火烧眉毛似的去往法国找女儿了,而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周聪又问:“我去南方呢?”

  周秉义说:“我们周家的第三代三个人,为长辈惹的麻烦还少吗?如果你到南方去了,这个家可就只剩下你妈一个人了。以后,也只有你妈独自一人去看你爸爸了,你就不考虑考虑那么一来,你爸爸的心情将会怎样吗?”

  周聪说:“我妈可以约上晓光姑父一起去。”

  周秉义说:“你妈和晓光姑父一起去看你爸,与跟你一起去看你爸是一样的吗?”

  周聪就不吭声了,然而看上去,他并不是多么愿意接受伯父的关照。

  周秉义又说:“周聪,你应该更懂事一些了。你姑已经十多年没回过国,这意味着什么?你平时就不想想吗?你晓光姑父实际上还是不是你姑父,连我都不清楚,你婶和你妈更不清楚。如果有一天人家声明不是了,我又在别的城市,你婶又不是一个特能排忧解难的人,她老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都照顾不过来,而你爸……你忍心撇下你妈到南方去吗?”

  周秉义说得伤感,霎时泪光闪闪。他想吸烟,连摁几次也没摁着打火机。郑娟替他打着了,他才吸了那支烟。

  周聪还是坚持己见,说自己走后,母亲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即使晓光姑父不再是亲戚,爸爸那些好朋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周秉义瞪着侄子,夹烟的手抖抖的,半天才说出几句话:“周聪,你给我听明白了,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主要是为什么回来的!我这个人,从来没为亲人动用过什么关系。我此次回来,是第一次这么做!你真的对我的好意一点儿都不领情吗?”

  周聪低头不语。

  始终没插话的郑娟再也忍不住了,对儿子喝道:“周聪,你给我抬起头来!”

  周聪刚一抬头,脸上便挨了妈妈一记耳光。

  郑娟训道:“你刚才那番话叫作自私!自私透顶!你爸那些朋友现在处境怎么样你不清楚吗?你爸如果不是你大伯的亲弟弟,他犯得着为你工作的事操心吗?跟你大伯认错!说一切听你大伯安排,他怎么安排你就怎么服从!”

  郑娟急哭了。

  ……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九时,监狱的铁门在周秉昆背后关严了。他看到周聪时,周聪已是A市晚报的记者了。周聪身旁站着蔡晓光,蔡晓光身旁是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

  车驶出后,周聪对周秉昆说:“爸,这是我姑父的车。”

  秉昆问是什么车?

  蔡晓光说是俄国原装“伏尔加”,他有意强调了“原装”二字。

  只有在与人谈文艺时,周秉昆头脑里才会接受“俄国”二字,这时所说的“俄国”专指十月革命胜利前的沙俄帝国,也就是中国北方人常说的“老俄罗斯”。在谈别的事时,他头脑之中就只有“苏联”,断没有什么“俄国”。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在他的头脑之中是严格区分的。若将两种概念混淆,在从前年代会被认为别有用心。

  “是苏联原装吧?”

  他也强调着问道,完全是条件反射使然。

  蔡晓光说:“我没说错,是俄国原装。苏联已经成为历史了,翻过去了。”

  周秉昆大惑不解,扭头看看与自己并排坐在后座的儿子。

  周聪说:“爸,苏联不存在了,解体了。”

  “胡说!怎么可能!”

  “爸,真的。”

  “那……怎么就叫解体了?”

  “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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