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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白笑川声音哽咽地说:“你小子如果再不提那事了……我心里难受死了。”

  邵敬文插上了门,高兴地作为拜师仪式主持人,建议他俩干脆立即就拜师收徒得了!

  在办公室里,岂敢行什么跪磕大礼!按邵敬文的主张,秉昆对坐着的白笑川鞠三次躬就可结束。

  秉昆二次鞠躬时,心里简直可以说激动万分,只鞠躬根本压不下去那种大激动。他不由自主地跪下,磕头,慌得邵敬文和白笑川同时哎呀连声,一左一右将他扶起。

  邵敬文生气道:“你这是干什么?如果屋里有监视镜头,咱仨的饭碗准砸了!白老师还得落个拉拢工人阶级子弟的罪名,先批斗,再游街,最后判刑。”

  白笑川虽也慌了一下,看上去却挺受用,矜持地说:“反正跪也跪了,磕也磕了,就别数落他了。这么着,一跪抵二躬,他那第三鞠就免了吧。”

  因为邵敬文说到这儿,他们二人竟多心了,怀疑办公室内真隐蔽地安装了监视窃听之类的仪器,开始这儿那儿查看。

  秉昆觉得好笑,说干吗要那么对待咱们呢?不信任咱们,当初不让咱们干就是了嘛!

  邵敬文说,咱们也别太不当回事,这年月,让你干着又监视着你的情况不新鲜,防人之心不可无。

  白笑川附和地说,是啊,即使对咱们犯不上动用监视器那么高级的东西,窃听咱们平时的交谈是可能的,安装那种简单的东西又不费什么事。对某些人而言,收集各类人的思想情报那也同样是人家的饭碗啊!

  见他俩查看得仔细,秉昆虽大不以为然,也还是装模作样地帮着查看了一番。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点,三人才终于罢休。

  不查看了,邵敬文却宣布了一条纪律:在办公室内,三人之间绝不聊任何涉及政治的小道消息,最好是除了工作不谈别的。谁忍不住了想议论点儿,就只说那种特别革命的话,过过关心国家大事的瘾算了。

  秉昆和白笑川师徒俩便诺诺不已。

  认了曲艺界的名师,秉昆对自己在曲艺方面的发展信心大增,组稿和创作的热情更加高涨。很快,二期的稿件他也提前几天备齐了,邵敬文和白笑川二人看了都甚为满意。

  当着他的面,邵敬文问白笑川:“白老师,你觉得小周将来会怎么样啊?”

  白笑川说:“照他这么虚心好学地进步下去,我看行,前提是他将来得赶上好时候。”

  邵敬文说:“我对此点还是乐观的。名师出高徒,你就只管好好做伯乐,我呢,尽可能多给他提供版面。将来他出息了,也算咱俩为曲艺界立了一小功。”

  秉昆心里的高兴到了不与人分享就装不下的程度了,他首先想到的分享者不是几个哥们儿,而是郑娟。他在写给她的一封短信中称她为“我的郝思嘉”,而将自己的名字写作“不一样的德鲁”。那封短信除了对她的称谓和自称有些不同寻常,内容相当健康,连一个爱字或想字都没出现,只不过写了自己的一些近况:工作有成绩了,受表扬了,拜师了,找到人生的方向了,希望这一切也能带给她一份快乐。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失去她绝非他所愿,但他又本能地在自己和她之间画地为牢。

  几天后,他从光明那儿得到了回信。她没看过一本外国小说,对于“我的郝思嘉”和“不一样的德鲁”没做任何文字反应,对于信中既没出现一个爱字也没出现一个想字似乎也无意见。她的信很短,同样没出现一个爱字或想字,然而又不难看出她确实分享到了他的快乐,并叮嘱他要少吸烟,尽量别沾酒,劳逸结合,别牵挂她等。她的信自然也是真诚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她的信更像是一位中学女教师,对一名当年的男学生的回信——男学生工作有成绩各方面有进步了,写封信向老师汇报汇报,老师必定要回信,而回信必定是高兴的。

  秉昆却很失落,因为她的信缺少明显的爱意,又一想自己的信既然是那样的,收到同样的信实属正常。

  他觉得他和她的关系似乎成了这样——他站在一条河中,河的对岸是她;他为她而下水,却不敢再贸然向前,因为前边水太深,而他不识水性,每进一步都有没顶的危险。退回去不成问题,却又不甘心退回,因为身后的岸上没有能让他感到幸福的事物。因为她在彼岸,彼岸对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能让他对幸福产生丰富的想象。他希望她不停地向他招手,给予他前行的勇气。而她并不,似乎也不会主动望向河中的他,更不会自己也下水拉他过去。他如果真的退回去,她似乎还能够忘了他。

  失落过后,他又多少获得到了一些安慰。毕竟,河中只有他一个“不一样的德鲁”,并没有其他和他有类似想法的男人;彼岸也只有她自己,没有另外一些别样的“郝思嘉”。只要他呼唤她,她的目光就会望向他,还向他友爱地微笑。

  他希望他们的关系在一个时期内起码能保持这样。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德宝突然来到秉昆家。他抱怨秉昆把好哥们儿忘了,接着说吕川失踪了。

  秉昆有了新的兴趣,正在创作山东快书,心不在焉地说:“开什么玩笑!快说有什么事,说完快走。”

  德宝说他因为经常住在春燕家,和吕川一块儿上下班的时候少了。他奇怪连续几天没在厂里见到吕川的影子,就去味精车间询问,味精车间的人只知道吕川调走了,再就一问三不知了。他又去问唐向阳他们三个,结果也都一无所知。他只得问厂里的一个头头,头头说:“知道你俩是哥们儿,所以告诉你,哪儿说哪儿了,有关方面要求厂里保密,绝对不许外传啊!吕川不是调走了,是上大学去了。”问上了哪所大学,头头说:“我们当领导的也没人知道,已经告诉你了是保密的事,你就别到处瞎打听了。”

  “吕川……上大学去了?”

  “对。”

  “没参加考试?”

  “没有。”

  “也没经过群众评议?”

  “没有。”

  “那……沈一兵呢?”

  “他也从厂里消失了。这对向阳是好事,现在向阳是班长了。但对老太太不是好事,很多人知道沈一兵是老太太塞到厂里的,他没上成大学,希望他带给厂里的那些好处也泡汤了。他们就议论老太太尽干不靠谱的事,有些人的话挺难听的。对咱们三个也不是好事,以前都把咱们三个看成老太太的亲兵嘛,现在咱三个被有些人讥笑为马屁精了。吕川是听不到了,你也不回厂里了,难听的话只有我自己听着了。向阳他们三个的感觉同样不好,只不过他们都觉得没资格抱怨什么罢了。”

  “那,你没到吕川家问他爸妈?”

  “能不去吗?他爸妈说,吕川临走留下话,在他可以说出详情的时候,会写信告诉你,再由你转告哥们儿姐们儿的。你没收到他的信?”

  “你问的什么话呢?我如果收到了他的信,还能跟你装这么半天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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