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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她立刻指着杯表态:“那我喝这杯里的!”

  红卫兵肖冬梅,正是从这一顿早餐开始,对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所提供的享受来者不拒的。当然,她是这样想的——吃你们,喝你们,穿你们的,用你们的,但是我红卫兵的一颗红心永远不会属于你们!正如佛家弟子们破戒时的坦荡想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胡雪玫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慢条斯理地说:“小姐,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只要你自己不怕变成一个剥壳鸡蛋似的白胖小姐,你是无论多么能吃,也吃不穷我喝不穷我的。我的收入供你这么吃这么喝一辈子绰绰有余。”

  肖冬梅迟豫地问:“大姐,你是……”

  “说下去。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别吞吞吐吐的!”

  “你父亲曾是多大的一个资本家?”

  “……”

  “或者你父亲那一代已经不是,你爷爷那一代才是?他们给你留下了多大一宗财产呢?”

  “哈!哈!”胡雪玫双手向左右空中伸展开来,随后很响地拍在一起,接着将两肘支在餐桌上,双手又分开来托着下颏,以研究的目光望着肖冬梅,忍笑道:“你头脑中为什么总爱产生一些胡思乱想呢?他们要是给我留下过什么财产,那我就永远把他们的像供着,每天烧三遍香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出生后就被父母遗弃的苦命人儿。是养父母把我抚育大的。现在他们也都去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她的口吻淡淡的,略带感伤还有那么几分无所谓的玩世不恭,目光将四周环视了一遍颇为自豪地又说:“我不随地吐痰,遵守交通规则,对人义气,诚实纳税,是大大的良民。这个家以及家里的一切,都是我当模特挣来的!不是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当什么?”

  肖冬梅没听说过“模特”一词,但是这一词中那个“特”字,使她对胡雪玫顿生戒心。她以为“模特”是模范特务的简说。难道那种对了咖啡的奶也会使人醉吗?否则她怎么会连自己不该暴露的特殊身份都暴露了呢?看起来她随随便便的并不神神秘秘的,不太可能是美蒋方面的模范特务啊!那么是我们自己国家的模范特务了?因为是模范特务,国家才允许她以这种非常“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公然存在?她觉得如此推断才符合逻辑。当胡雪玫正要开口向她解释什么是“模特”,她竖起一只手制止道:“大姐你别说了,我不想对你知道得那么多。”

  胡雪玫一怔,眯起了眼睛,一时不明白她的心理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现在不烫了,你喝吧。”

  胡雪玫的下巴向那杯咖啡对奶点了点。

  肖冬梅缓缓伸手将杯取过,缓缓举至唇边,品尝性地先呷了一小口,觉苦,也怕醉,眼望着胡雪玫,犹豫不决。

  “苦了就加点儿糖。”

  在肖冬梅的年代里,糖是按票供应的。而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凭票也往往一年到头无处买糖。她自幼视糖为宝贵的东西之一。如果此种宝贵的东西是别人提供的,且又允许自己不限量地享用,那么当然多多益善了!她五指并抓,将小碟里的五六块白方糖都抓了起来,并且一总放到杯子里去了。这下,杯里的咖啡奶便往外溢了。她赶紧端起杯就喝。方糖未化,一块块随奶入口,吐在杯里又太没个样子,索性嚼着吃了下去……

  胡雪玫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收了空盘子空碟干脆离去。待她手拿抹布回来擦餐桌时,发现那只空盘子里的糖水,也被肖冬梅喝尽了。

  她皱眉道:“小姐,你闹肚子我可不负责啊!”

  肖冬梅却一笑之后反问:“大姐,是只今天不许我洗脸了,还是连续几天都不许我洗脸呢?”

  胡雪玫又皱眉道:“我不许你洗脸干什么呢?我是让你吃完饭再洗脸。”

  “可谁都是先洗脸后吃饭……”

  胡雪玫将抹布往桌上一摔:“我自有我的道理!哎,你他妈的烦不烦人?”

  肖冬梅识趣而又明智地一声不吭了。

  胡雪玫一指抹布:“你擦!记住,这也是以后你该做的!然后你给我把手脸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

  “过来,坐这儿!”

  待肖冬梅从洗漱间出来,胡雪玫指着化妆镜前的一只小凳对她这么说。

  她也不敢再问什么,乖乖地走过去坐下了。见小凳周围铺了报纸,又见胡雪玫将一条绸巾围在自己颈上,并接着操起了剪刀,才明白胡雪玫究竟要对自己干什么……

  她用双手护住了头:“大姐,求求你……”

  “把手放下!要不先把你十个手指剪掉!”

  胡雪玫的话十分严厉。

  她不敢执拗,双手刚一放下,耳边但听“咔嚓”一声,洗脸时编扎起来的一条短辫已应声落地,仿佛带着一部分生命,微微蠕动了一下,散开地“死亡”了……

  她双唇刚一抿,被胡雪玫从镜中发现,厉色警告:“敢哭!只要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你剪成个秃头!”

  被人家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收留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身上还穿着人家的,正所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罢,罢,罢,一头乌黑好发,在“文革”中自觉剪到了符合红卫兵形象那么短,现在却又惨遭毒手,肖冬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哪个到了爱美年龄的女孩儿不爱惜自己的头发呢?转而又一想——他妈的随你这位“模范特务”摆布吧!反正是头发而不是头,剪光了几个月之后仍可长出……

  这么一想,她就真的忍住了泪。而且,索性闭上了双眼,听之任之……

  剪发之声阵阵,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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