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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十五章

  待她第二次替肖冬梅穿上那条裙子,见肖冬梅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哭起来。三十四年前,在中国,在红卫兵肖冬梅家乡那座小县城,即使青年和成年女性,也都按习俗胸前罩兜兜罢了。自打新中国成立后,全县最大的商店里,仅进过一次乳罩,在柜台里展示了许多日子,却一副也没卖出去。只不过引得些个好奇心强的大姑娘小媳妇,仨一帮俩一伙地结伴儿去商店里看稀罕。一本正经地看,出了商店门就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多么古怪的东西呀!女人将它戴在胸前将是多么滑稽的事儿呀!何况七八毛钱呢!七八毛钱能扯二尺平纹布了!

  那时肖冬梅尚小,不知本县这桩关于乳罩的历史事件。

  胡雪玫见肖冬梅眼泪汪汪的,甚是奇怪。

  “哎,我说小姐,又怎么了?”

  肖冬梅不言语,将脸扭向别处。初戴乳罩,她觉得那么不舒服,眼泪竟“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

  “你这孩子,倒被我惯出娇毛病来了!你当我口口声声叫你宝贝儿,称你小姐,就得每时每刻拿你当宝贝儿哄着,拿你当小姐宠敬着呀!你给我刷牙去!”

  胡雪玫板起了脸,在红卫兵肖冬梅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之后将她从眼前推开。

  肖冬梅就乖乖地去到洗漱间刷牙了。她一边刷牙,一边想——可也是,大姐明明一片好心,自己怎么像受欺负了似的掉起泪了呢?是自己不对呀!

  她听到胡雪玫在客厅里大声地又说:“先别洗脸,刷完牙就给我出来!”

  她又困惑了——不许洗脸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方式?不许洗脸就不许洗脸吧,惩罚就惩罚吧,谁叫自己不对,惹大姐生气的呢?

  她走出洗漱间,见大姐已坐在了餐桌旁,仍未着衣。而桌上,已摆好了两份早餐。

  “过来,坐下吃饭!”

  在胡雪玫的注视之下,肖冬梅乖乖地走过去坐在胡雪玫对面。

  早餐很简单,无非牛奶、面包、一人一个摊鸡蛋,还有一盘两人共享的糖拌西红柿,一盘水煮花生,一小碟榨菜。另外两个小碟里,是红的和黄的两种糊状的东西。肖冬梅猜不出是什么,也不想吃。

  胡雪玫却已拿起一片面包,朝上遍抹了些那红的东西,又遍抹了些那黄的东西,之后用另一片面包一夹,默默递给肖冬梅。

  肖冬梅一声不响地接过,因为不知那红的黄的究竟是什么,不敢下嘴。

  “吃呀!”

  胡雪玫见她那犹犹豫豫的样儿,仿佛不知该怎么侍候她这位“小姐”才好,又皱眉道:“我没往面包上抹毒药!抹的是果酱和奶油!我还敢药死你呀?”

  果酱和奶油,肖冬梅虽未见过,却是知道的。在她所读过的几本外国小说里,西方的资产阶级们,吃面包通常是离不开果酱和奶油的。而西方的无产阶级们,之所以爆发革命,通常也无非是为了面包、果酱和奶油。

  这个资产阶级女人!不但一个人住如此宽敞的房子,不但把家搞得如此资产阶级化,连顿早餐也吃得如此资产阶级口味儿如此复杂!面包、牛奶、鸡蛋已够他妈的奢侈了,还要有果酱!还要有奶油!红卫兵肖冬梅一辈子也没吃过样数这么全这么“奢侈”的一顿早餐!

  尽管红卫兵肖冬梅对胡雪玫这位大姐的收留之情心怀感激,但还是替自己,进而替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再进而替全中国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心理很不平衡。

  妈的,你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那钱即使不是你剥削来的,也肯定是你父亲你爷爷们解放前剥削来留给你的!不吃你白不吃你!不喝你白不喝你!……

  妈的,吃!

  她张开大口,一口咬下了一大块。

  妈的,喝!

  她端起杯子,一气儿饮下了大半杯牛奶。

  她的吃相把个胡雪玫吓得目瞪口呆,连说:“慢点儿小姐,慢点儿小姐,别噎着,别呛着……”

  肖冬梅也确实饿极了。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夹了果酱和奶油的面包,两眼一边盯着胡雪玫的杯子看。

  胡雪玫说:“我这杯里不是什么更好喝的东西,也是奶,只不过加了咖啡,你也要加点儿咖啡吗?”

  肖冬梅费劲儿地咽下一大口面包,端起杯,将剩下的小半杯牛奶一饮而尽,接着,不客气地自己拿起一片面包往上多多地抹奶油,多多地抹果酱,同时回答了一个字——“要!”

  胡雪玫煮了两袋奶,分成一杯加咖啡的和一杯没加咖啡的,听肖冬梅说“要”,只得起身再去煮……

  待她端了对咖啡的奶回到餐桌旁,但见餐桌上除了那一小碟水煮花生和一小碟榨菜,其他一概凡能吃的,都被肖冬梅吃得一干二净。

  她不禁“呀”了一声。

  她长到三十三岁,从没亲眼见过谁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吃光那么些东西。尽管每样都不太多。

  肖冬梅口中还嚼着什么,一只手却正捏着最后一小片面包,在擦盛果酱的小碟。听到胡雪玫的惊讶之声,便抬头看她,一点儿也没因自己扫荡式的饕餮而觉得不好意思。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一小片面包塞入口中,因口中还嚼着,噎得翻起眼白才统统咽下去。

  胡雪玫又坐在她对面,目光一直没离她脸。她将手伸向对了咖啡的那杯奶时,胡雪玫打开了她的手,把她当一个三岁小孩儿似的说:“烫!”

  于是她的眼瞟向盛过糖拌西红柿的盘子。西红柿是被她吃光了,但还有满满一盘底儿糖水。她吃得口干,急需喝点儿什么润润嗓子。

  胡雪玫又说:“你若把那点儿糖水也喝了,就不许再喝这杯里的了。不是舍不得让你喝。是为你好。怕你两样都喝了闹肚子。”

  肖冬梅的目光从盛西红柿的盘子转向了那满满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对奶。她自小就喜欢吃糖拌西红柿。但那对她来说,毕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而咖啡对奶,却是她从没喝过的,并且从外国小说里知道,是很“资产阶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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