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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


  快要失去理智的杭九枫,亲自上阵,架上机枪和铁沙炮,不惜血本地冲着天门口上空扫射和轰击。机枪的子弹不多,一会儿就打光了,铁沙炮不一样,炮药多得装了十箩筐。别人提醒说,街上的人都跑光了。杭九枫听不进去。从祖辈打长毛军时起,铁沙炮从没有过一天之内打掉九箩筐炮药的历史。剩下最后半箩筐炮药时,铁沙炮的炮膛裂开了。天门口也随之静了下来。

  其他人都去小教堂,抢夺失去的政权。留下杭九枫一个人,坐在粮管所院内,既没有人劝,也没有人敬,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

  杭九枫不管那些埋葬死人的事,两天之内醉了三场,第三天,他正准备再醉第四场,一辆解放牌卡车驶入粮管所。杭九枫以为是来运粮食的,坐在那里大吼大叫:“你们懂不懂规矩,天门口的粮食一律不得外运!”

  从车上跳下许多戴红领章和红帽徽的士兵。士兵们一跑动,就显示出训练有素。每当有紧要位置被几个士兵所控制,杭九枫就高兴地喝彩鼓掌。偶尔被看出破绽,又会毫不客气地训斥:“你是新兵,还是训练时经常偷懒?”士兵们都布置完了,他又冲着那个被人称作教导员的军官说:“巴河一司也好,铁卫队也好,全是卵屎,早被我打垮了!”“你是杭九枫?”问准后,教导员马上命令手下人将他软禁起来。同杭九枫一起关在粮管所里的共有三十几个人,一半是独立大队的,一半属于铁卫队。一般人只关了半个月,时间最长的反而是杭九枫,前前后后一共关了四十天。与别人不同,杭九枫可以喝酒,可以骂人,别人都放出去后,士兵们还成天哄着他,要他讲过去的故事。杭九枫最喜欢讲傅朗西,第二喜欢讲高政委,第三喜欢讲马鹞子。

  那一天,杭九枫刚刚讲起了董重里,教导员就板着脸不让他讲。杭九枫哪会怕一个小小的教导员,没有一个人听,也执意要讲下去。教导员没办法,只好将杭九枫叫到无人的地方,小声对他说,董重里带着圆表妹越境逃到香港去了,这些时,香港报纸一直在借题发挥大肆渲染此事。杭九枫怔了怔,他问教导员如何得知这种消息,是不是偷听敌对势力的电台了。教导员黑着脸否认,但是,他说是在上级传达文件时听到的,但语气一点也不坚决。杭九枫想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他觉得董重里没有去成法国巴黎,能到东方巴黎香港也是很厉害的。

  正是这一天,对天门口的军事管制宣告结束了。

  不仅如此,逃回北方老家的侉子陈也被那些士兵请回来了。

  小教堂门外的招牌不叫区公所,换成革命委员会筹委会。虽然不叫区长,侉子陈依然是天门口的领导人。

  一五四

  杭九枫从粮管所出来,第一碰上的就是侉子陈。

  侉子陈先说:“雪柠让蚂蟥咬了。”

  杭九枫极端轻蔑地看着侉子陈:“莫拿雪家女人作引诱,我不是一省,更不是白送,要是没有那些既没骨头,又没远见,只喜欢闻骚的臭男人宠,雪家女人还不是同丝丝、线线一个样。”

  侉子陈又说:“俺怕你不晓得。”

  杭九枫不耐烦了:“你怎么不说蚂蟥咬了哪个的卵子!”

  侉子陈马上一转话题,自我解嘲地问起当初批斗他时,大字报上写的那首打油诗:提起侉子陈,好吃有毛病,一餐吃个狗——不剩!“是哪个写的?太传神了!”

  杭九枫故意说:“还用问吗,我家一省才有这种天才。”

  侉子陈变随和了,不仅不生气,还说一省若在肯定可以进筹委会,一省死了,他们这一派能进筹委会的人很有可能是杭九枫。

  见侉子陈总在说好听的,杭九枫起了疑心:“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要我帮忙?”

  侉子陈怔了怔,还是将实话告诉了杭九枫:“上面有指示,让我组织人开你的批斗会。”

  “你也想学傅政委,靠斗争最有影响的人来发动群众?”

  “不不不!开完批斗会,这许多的烦心事就可以了结。”

  “想斗你就斗吧,只怕你找不到敢当面骂我的人。”

  侉子陈连忙保证,到时候只让大家读语录和报纸。

  这时候,有人过来报信,段有儿爬到九枫楼顶上,本想跳楼自杀,没有死成不说,还在那里高喊反动口号。杭九枫赶紧穿过聚在小教堂前面的人群,跑到自家门口。没有人记得这是第几次了,段有儿发疯时就想寻死,一到生死关头,他又清醒过来觉得好死不如赖活:投水时他会爬起来,吊颈时他会解开绳套,跳崖时他会主动后退几步,其他割腕、服毒、自焚,段有儿都试过,真正踏上奈何桥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这一次,他却闹得没办法自己解决了。也不知是如何爬上去的,段有儿像是觉得九枫楼不够高,一眼看中那根既挂过独立大队战旗,又挂过铁卫队军旗的竹竿,蹭蹭几把爬了上去,没想到竹竿向下一弯,将他吊在小街上空。段有儿还在不断地高呼反动口号:“刘邓路线就是好!刘邓路线永远打不倒!”逼得侉子陈赶紧找来一床棉被,让十几个人用手牵着托在下面。段有儿却不敢跳。杭九枫说:“这么高都不敢跳,那就不要再寻死了!”“是哪个说的混账话,不让寻死,我偏要寻死。”说着话,段有儿就跳了下去。那些营救的人马上变脸,将他捆起来就地斗争。段有儿不服气:“我在那里吊了半天,你们都不来救,如果不说刘邓路线好,你们就会总在那里看笑话!”斗争会刚一开始,段有儿又疯了,他承认喊错了,应该是一省万岁、白送万万岁、雪荭万万万岁。只要是记得名字的人,包括侉子陈,他都说万岁。

  杭九枫不爱打野。推开门,家里冷冷清清的,丝丝和线线都不在。独自坐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刚刚葬完一省,她俩就到粮管所,在士兵们的监督下向他告别。一县死了,一省也死了,她们害怕再失去一镇,宁肯丢下杭九枫,也要去沙洋农场,就近陪着一镇,不让他卷入那些动手动脚就要死人的事件。没有人的九枫楼,比当年杭家被炸成的废墟还让人难受。杭九枫又想喝酒了,他将柜子打开,几个瓶子都是空的。“未必是丝丝和线线喝光了酒才走?”杭九枫在心里嘟哝时,虽然有段有儿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最后上到楼顶的例子,他仍然坚信在天门口,没有那么大胆的人,敢进九枫楼,偷走了他的酒。杭九枫没有找到酒,却找到一封十天前就到了天门口的信。

  信是一镇写来的,开头就报告丝丝和线线已经平安抵达他那里了,农场方面非常缺人手,只要她们愿意,长期住下来都不会有问题。随后笔锋一转,说起农场里一位很有学问的犯人已成了他的老师,他最近所做的作业是汇编毛主席最新语录。

  读完一镇的信,杭九枫就有心思了,一个人想了又想。当他回过神时,被聚在门口的一大堆人吓了一跳。雪柠站在门口,身后跟着那些在九枫楼前斗争段有儿的人:

  “九枫,你得帮帮我,蚂蟥钻到我的耳朵里了。”雪柠盯着他说,“那年你有难时,我也没有袖手旁观。”

  “这种事何不找杨医生。”顶不住雪柠这样说话,杭九枫终于开了口,“他就和你一个大门进出。”

  杨医生从雪柠身后闪出来:“我已经试了半天,既不能用药灌,又不能用钳子夹,那样会伤着耳膜。”

  杭九枫看了雪柠一眼:“行不行,我也没把握,你自己去试。用脸盆去田里舀半盆泥水,再将耳朵侧过来,贴在水面上,蚂蟥没死,也许会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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