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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天门口四周的人潮退走了。留下来继续封锁粮管所的人更加训练有素。杭九枫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暂时围困的现实,将所有被围在里面的人分作两班,绕着围墙巡逻,日夜不敢松懈。只要有风往山下吹,杭九枫就让那些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往空中喷一点氯化苦,吓一吓山下的人,使得白送总也无法下达发起总攻的命令。

  一连三天,例行时间一到,一省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东山上的观测室。雪荭的情况像是没有任何变化,每天早上要去一趟观测室,中午要去一趟观测室,傍晚时分还要去一趟观测室。一如平常,没有任何人陪同。雪荭每次露面,一省都会挥舞手中的红旗。

  雪荭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可她没有做过一次回应。第四天早上,雪荭出现时,上山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到了山顶,拿在手上的钥匙一连两次掉在地上,第三次才将观测室的门打开。事情做完后,雪荭又罕见地在那门槛上坐了好久,这才沿着小路下山去。中午时分,出现在小路上的人换成了雪柠,到傍晚时,依然如此。

  一省心里沉重得要命,他明白夜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天黑之前,一省在众多手执各种利器,绕着围墙巡逻的人那里选了两把柯刀,一把刀刃在前,一把刀刃在后。别人问他,当参谋长的人,还要柯刀干什么。一省指着灯火比往常亮了许多的街道,反问人家,是不是有枪声。在他心里早就明白,那些零星的叭叭声,是留下来不肯逃走的那些人家的孩子,在玩“落地开花”。“落地开花”一直响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突然间,街上响起阵阵鞭炮响。一省立即叫上那个叫段有儿的,以柯刀柄作滑梯,沿着围墙悄无声息地滑到山坡上。一省从山坡上滑到小教堂后面。段有儿则留在山坡上等待他的信号,打一声榧子,就将刀刃在前的柯刀递下来,打两声榧子,就将刀刃在后的柯刀递下来。

  离得越近听得越清,隔着几堵墙,小教堂门口正在举行革命婚礼。白送是新郎,雪荭是新娘。一省找了几块石头垫脚,趴在后窗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从来都是区长专用的睡房已被布置成新房。

  一省非常冷静地等着婚礼的结束。革命婚礼不摆酒席,白送将雪荭送进洞房,正要转身,当了新娘的雪荭突然拦住他。

  “那封信呢?你说话可得算话。”

  “我当然说话算话,一会儿上床时就给你。”

  “不行!你可是说婚礼一结束就给我的。”

  “好吧。不过我可将话说在前面,这样的信看完就得烧掉,否则连我都担不起这种责任。”

  白送果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雪荭,随后又将整整一箱从供销社里弄来的水果糖抱出去,撒给那些聚在大门外不肯散去的人。

  雪柠趁空溜进来,将正在看信的雪荭吓了一跳。见是雪柠,雪荭连忙递过信:“是董先生写给你的。”

  “怎么落到白送手里了?”雪柠一边看信一边说,“难怪白送那么凶狠地要挟你,原来董先生和圆表妹真的跑到香港去了。董先生真是厉害,还能找到柳子文的妻子儿女,这样的活路也只有他能闯出来。”

  “你总算承认了,董先生这样做才是活路!”

  “也不是这种意思。说不定董先生在香港那边还羡慕我们。”

  “董先生明明在信中说,他在寻找进一步去法国的时机。”

  “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我觉得董先生会这样想。”

  眼泪双流的雪荭说不下去了。

  “好女儿,不要哭,再哭就将福音哭没了!”

  “前几天,你还说我是一省的福音哩,时至今日你又说我是白送的福音,这哪是你说的道理!”

  “当年梅外婆没教,我也是才明白的,福音之福不是幸福,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睁大眼睛做出来的黄粱美梦。”

  雪柠匆匆离去时,差点与同样匆匆的白送撞了个满怀。白送关上门,刚想伸手抱住雪荭,就被她转身躲开。接连试了几下仍不能得手,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叫:“陕叫白送,细米掉进水缸里淹死了!”

  喊声一起,白送和雪荭就从洞房里消失了。

  一省在窗外等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地正在打瞌睡,忽然听到白送在骂雪荭。如果雪荭爽快地答应嫁给他,细米就不会自杀。发生在林大雨身上的前因后果就让细米活得没意思,加上白送逼婚,对像还是从小跟着雪柠学,只为天门口做好事,从不做坏事的雪荭。细米觉得自己的脸面被家里的男人丢尽了,黄昏到来之前,还在劝白送不要做这弄得前八代和后八代都会为他背骂名的事。白送不听这些,只肯按照细米的吩咐,亲自挑了三担水,将家里的水缸灌得满满的。细米将这三担水当做白送对她的最后孝敬,随后就将白送赶出家门,不许他在家里设洞房,回自己的狗屎司令部去胡作非为。白送一走,细米便一头扎进水缸将自己淹死了。

  雪荭的反应让一省越看越害怕。雪荭越冷静,白送越疯狂。

  雪荭在睡房中间站着,刚刚伸手替白送揩了一下眼泪。白送就动手脱下她的外衣。白送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施暴,也没有觉得自己想要发泄,每脱一件衣服,就会多一种委屈,雪荭伸出双手都擦不完他的眼泪。眼睁睁看着雪荭被脱得只有上下两件小衣。

  一省不敢再迟疑,赶紧轻轻打了一个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应声递上一把刀刃在前的柯刀。

  一省拿着柯刀,穿过窗户,一点一点地对准白送的脖子。既无人教,也无人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一省第一次用柯刀,就能一气呵成,在刀刃离目标还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时突然发力。肉肉的一声响,脆脆的一声响,白送人头一晃,身子却没动,只见他从后腰上取出一支手枪,指向柯刀的另一端。雪荭突然扑上去,连人带枪一起抱住。被雪荭用胸脯抵住的手枪还是开火了,雪荭的后背上应声开出一朵硕大的血花。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扭动着滚到一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抱住对方。

  一省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在窗后叫了三声:“雪荭!雪荭!雪荭!”然后如约打了两声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也如约递上第二把柯刀。一省将弯曲的刀刃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冲着段有儿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拉我上去!”段有儿在上面一用力,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柯刀,竟将活生生的一省割得身首各异。

  白送一死,不可一世的铁卫队便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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