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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段三国仍旧不动声色:“你不要再说了,雪家已经疯了一个常娘娘,再加上你也没有管束地乱咬乱嚼,街上的人又会当做没有男人镇宅的阴邪来对待你们雪家。”

  雪蓝的单刀直入之计被段三国轻而易举化解了。回到家里,雪蓝很不服气地对雪柠说,段三国越是镇静自若,越是说明心中有鬼。雪柠劝她,若是梅外婆在,一定会说,这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总以为别人心里同样有鬼。雪蓝不罢休,甚至指责董重里,说是帮忙,其实一点力也没出,看来傅朗西不相信天门口人是很英明的,也许董重里早就了解其中一切,并且在明明暗暗中充当杭九枫和段三国他们的帮手。董重里既不笑又不恼,平平静静地看着雪蓝,直到雪柠出面阻拦不让她肆无忌惮地说下去。

  在白雀园住了三天的董重里于第四天早上离开了天门口。在回文工团销假之前,董重里再次来到雪家,开诚布公地告诉雪柠和雪蓝,他也相信一镇没死,他也相信天门口人利用某种无形的组织隐藏了大批粮食,甚至他还能判断出来,一镇同粮食一起藏在哪里,然而他确实不能说出来。正像傅朗西只信任雪柠和雪蓝那样,董重里说,自己宁肯看着成了大人物的傅朗西遭受牢狱之灾,也不会丢弃天门口众多普通人的基本生活。

  雪蓝的回答也很坚定,没有董重里的帮助,自己也能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春夏之交天气变化非常快,天堂气象站的三个女人像蝴蝶一样,每天都要在雨量室和观测室之问来回跑许多趟。有天早上,雪蓝一反常态在小东山上下跑了两趟还没停下来。到了第三次,拿着湿度表的雪蓝又将雪柠叫上,母女俩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在观测室里一口气呆到上午十点。然后由雪蓝第四次下山,将段三国、林大雨和圆表妹叫到观测室。雪蓝也叫了杭九枫,杭九枫仍旧对她不理不睬。

  “无论你想说什么话,我都不会听的。”逼得没办法了,杭九枫才大吼一声,明明白白地表示拒绝。

  在说正题之前,雪蓝声明,叫圆表妹来是让她代表董重里。接下来,雪蓝将傅朗西委托她查明天门口有没有饿死人,如果没有饿死人,其背后又有何种深刻原因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想马上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傅先生,具体有以下几点。报告的主题是,没有饿死人对天门口来说的确不假。第一,没有饿死人是因为当地最有影响的一批人,暗地里策划了一套与地方政府施政方针完全相反的措施;第二,没有饿死人的最重要因素是名义上将国家的征购粮全交了,实际上又通过一系列极其残暴和极端卑鄙的手段将粮食夺了回去;第三,没有饿死人的有力保障是让个别人在适当时候装死,避开当前体制的管束,从而在分发粮食时能够充分利用民间渠道。”

  雪蓝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段三国才说:“让我们先商量一下。”

  段三国和林大雨离开,沿着山脉走到粮管所的围墙后门,将杭九枫叫过来。三只脑袋凑在一起说了一阵话后,杭九枫也犹犹豫豫地跟在段三国和林大雨的后面走向观测室。杭九枫最终还是没有走近雪柠和雪蓝,就在门外站着,仿佛门槛不是门槛而是当年与马鹞子划而治之的分界线。

  “雪蓝所说三种可能都是事实,就这样如实报告给傅朗西却不可以。那些粮食一点也没浪费,剩下一部分,还得留着应付明年的春荒。这场人祸还没过去,各家各户一点家底也没有,穷坑太大太深,光靠当年的收成是填不满的。我们的意见就是这样的,你们也可以商量一下。”段三国代表杭九枫和林大雨所说的话让雪蓝不知如何是好。

  说是商量,想办法的只有雪柠。雪柠也觉得无论如何,要是说出真相来,对天门口人和傅朗西都不会是好事。不能将好事当成坏事报告,那又该如何对傅朗西说呢?慢慢地雪柠就想到了梅外婆。她从梅外婆那里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后来,段三国他们都说梅外婆真是不同凡响,死了这么多年,天门口发生的事似乎仍旧一清二楚。

  不能说是雪蓝不肯将天门口没有饿死人的真相报告给傅朗西。在天门口的真相中就包括有梅外婆生前写好的,留待一九六。年秋天才能拆开的信。雪柠决定用梅外婆的这封信作为报告,提前几个月拆了信封。

  雪柠并转你那可爱的女儿们:一别几年了?你们年轻计算得快,我也懒得一一数下去了。我不想将自己当成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还没有那样愚笨,自己才略知一二,就不让别人说三道四。你们可要明白,只会夸奖和赞叹的都不是好先生和好师傅。会修正、会指点的才是善知识。我曾犯过又愚又痴的错误,太想了解别人,其实真正的智者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地了解自己。只有了解自己,才能诚实地对待自己,当我对自己诚实的时候,世界上流行的那些欺骗,就只能欺骗他们自己了。天门口的情况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有人想给一匹驴吃最好的草,而让它变成一匹骏马?是不是有人因为自己脸上被茅草割破了一道口子,就想拿起刀来割掉别人的鼻子?用伤害别人的手段来掩饰自己缺点的人,是可耻的。常受欺负并不是耻辱,常使别人害怕并不是福分。本来是驴,却要做马,人答应了也不算数,因为天地是不会答应的。换了一个地方,虽然不能同你们在一起,却能同梅外公在一起。他和我一样,最担心那位傅先生,如果他还记得你们,可以将这封信给他看看。梅外公嘱梅外婆亲撰。

  读完这封信的第二天,观测室里出现了一束镶有紫色晕边的燕子红。在燕子红中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穿旗袍?”

  雪蓝拿上纸条去粮管所问杭九枫:“一镇回来了吗?他应该回气象站报到值班。”

  杭九枫像是没有看见和听见,冲着那座新盖的厕所大声问:“里面的人快出来,老子的尿脬快憋破了!”

  雪蓝又将纸条送给段三国看。“再过几个月,白莲河水库就会修好,天门口人全部都会回来。”段三国回答得很委婉。“那时候你们会穿旗袍吗?”段三国又问。

  雪蓝忧伤地笑了一下。往年这个季节,雪柠她们一定会穿着旗袍,同漫山遍野的鲜花一起装饰天门口。在饥饿中消瘦下来的雪蓝已经无法穿上旗袍了,同样是因为饥饿,雪柠也无法将去年还在穿的旗袍再次穿出来,在消瘦之外,雪柠身上还多了一种无法逆转的苍老。

  一四〇

  没有旗袍的天门口少了许多明媚。仿佛是在某一个瞬问,沿着遥远的西河左岸出现长长的一队人。刚开始还以为那些人是被派去修筑从县城通往天门口的公路。慢慢地看得清了,那些人极像逃荒的河南人,背的扛的拖的拉的全有。突然间有人意识到:“修水库的人回来了!”这一声喊惊动了整个天门口,一时间,街上全是撒开腿狂奔而去的人。又在凉亭一带急促地停下来。时间不长,被派到白莲河修水库的人就在凉亭外露面了。没有人说任何话,大家立即形成一种默契,哪怕亲人相见也暂不做声,让修水库的人从常天亮面前经过,由他一个个地叫出名字。常天亮也不谦让,牵着对方的手或快或慢,有轻有重,每认出一个人,不仅会高兴地叫着对方的名字,还会大同小异地补上一句惊叹。

  常天亮说:“家喜,你没有饿死呀!”

  大家跟着一齐喊:“家喜,你没有饿死呀!”

  常天亮说:“四驼子,我以为你累死了哩!”

  大家跟着一齐喊:“四驼子,我以为你累死了哩!”

  走在最后的人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手伸给常天亮,旁边的人忍不住齐声高喊:“一镇也没有死!一镇还活着!”喊声未落,丝丝和线线就已经扑上来搂住了一镇。想当初,第一批去了八百人,第二批又去了一百人,回来的一共只有七百人。其余各家各户能将自己家的男人抢到手里,自然会又哭又笑地闹个不停。

  常天亮正想揉揉自己的眼窝,忽然被人捉住了双手。见那人一声不吭,常天亮明白还有一个熟人。摸了几下,常天亮就觉得蹊跷,连忙将左手也用上:“你——你是华小于?”

  随着一声大笑,华小于承认了:“果然厉害,一晃几年,常先生还能如此记忆犹新。”

  常天亮想起前次见面的情形:“还以为你不会再来。”

  华小于说:“想来时不让来,不想来时又不得不来。”

  “听这话,该不是打成了右派分子,下来劳动改造吧?”

  “你又说对了,他们要我来天门口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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